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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男孩摇头:“似乎应该有个新地狱层,给像杰夫瑞·莱昂内尔·达莫那种会奸尸吃人的连环杀人狂魔。”

“还有参加电视真人秀的人。”一个学生插嘴,全班哄堂大笑。

“挺有趣,”劳拉说,“试想但丁把杰夫瑞·莱昂内尔·达莫放在麦克白地狱上面几层,为什么?”

“因为最严重的逃避责任的事是背叛。麦克白杀死了他的国王。这就像饶舌歌王埃米纳姆把他的老师Dr. Dre搞下去一样。”

从字面上看,学生说的是对的。在《神曲·地狱篇》里,激情和绝望的罪恶并不像背叛的罪那么重。在地狱较上层的罪人所犯的罪,是沉迷于他们自己的欲望,可对别人没有恶意。地狱中间层的罪人,犯了对他们自己或别人的暴力罪。而最下层的地狱留给骗子——但丁认为那是所有的罪恶之最。有背叛家人的,比如杀死自己的亲人;有背叛国家的,比如双面间谍和密探;有背叛恩人的,比如犹大、布鲁图斯[12]、卡西乌斯[13]和路西法,他们全都背叛了他们的良师益友。

“但丁的阶级制度还行得通吗?”劳拉问,“或者你们认为在我们的世界,地狱层的顺序应该重新编排吗?”

“我想把一个人头放进冷冻柜,比出卖国家机密给外国更糟。”一个女孩说,“这只是我的想法。”

另一个学生摇头:“我不懂为什么对国王不忠,比对老公不忠严重。如果有外遇,结果只会下到第二层地狱。那样好像太容易脱罪了。”

“说得好。”她旁边的同学开玩笑道。

“关键在于动机,”一个学生补充说,“好比过失杀人相较于谋杀。就像在一时冲动之下做某件事,但丁就原谅你。但如果你是做好整套计划预谋的,那就有大麻烦了。”

十年来劳拉都是这堂特别的课程的教授,甚至这些特别的话题也都是劳拉提出的,但在那一刻劳拉知道,但丁遗漏掉了一个能下到非常深的地狱的罪行。如果所有的罪行里,最重的罪是背叛别人,那么欺骗自己该当何罪?

应该有第十层地狱,像针头那样大小的地方,来装无数众生。那会过于拥挤,因为有些教授宁可藏在象牙塔里,而不愿面对伤心的家人。有在一夜之间长大的女孩;有不肯提及过去,把它倾倒到空白画纸上的丈夫;有假装可以做一个人的太太和另一个人的情人,还要让他俩保持距离的女人;有人骗自己过着完美的生活,即使所有的证据都和事实相反。

一个声音飘向她:“史东教授,你还好吗?”

劳拉的目光聚焦到前排说话的女孩。“不好,”她平静地说,“我不太舒服。你们可以……你们提早回去放假吧。”

学生们像得到了礼物惊喜地散去,劳拉拿起公文包和外套。她走到停车场,进她的车,发动。

劳拉意识到回复“安妮的信箱”的女人错了。不能抹杀事实的存在,沉默只不过是个比较安静的说谎方式。

她知道她要去哪里,但她的手机响了。“翠克西……”丹尼尔说,他说的话远比她打算要做的事重要得多。

新罕布什尔州的杰佛森城的圣诞老人主题乐园充满了谎言。迁移来的驯鹿被毫无生气地关在一个假谷仓里,假精灵在工作坊里做玩具,伪装的圣诞老人坐在王座上,一大堆小孩排队要告诉他,他们想在那个大日子得到什么。家长们假装这些全都是真的,甚至说为圣诞老人拉雪橇的红鼻子驯鹿鲁道夫也是真的。还有翠克西自己,试着表现正常,但事实上她是超越所有人的超级大骗子。

翠克西看着一个小女孩爬到圣诞老人的腿上,用力地把他的胡子拉了下来。你会以为一个孩子,即使那么小,也会起疑,可事实并非如此。人们相信他们想要相信的,不管摆在他们眼前的是什么。

她不就是因为这个到这里来的吗?

孩提时代,翠克西当然相信有圣诞老人这回事。有好几年,算半个犹太人的丽芙儿非常实际,她向翠克西指出矛盾之处:圣诞老人怎么可能同时出现在菲伦商店和邦顿百货呢?如果他真的是圣诞老人,他不是应该不用问就该知道她想要什么吗?翠克西希望她能把这里的小朋友都集中起来,拯救他们,就像她上英语课读的最后一本书,《麦田里的守望者》里的主角霍尔顿·考尔菲德那样。看清现实,她会这么说,圣诞老人是假的,你们的父母欺骗了你。

她还要加上一句,他们还会再欺骗你。她自己的父母说她很漂亮,但其实她太瘦,棱角太多,还O型腿。他们保证她会找到白马王子,可他抛弃了翠克西。他们说如果她在他们规定的时间回家,收拾房间,履行承诺,他们会保证她的安全,但看看她现在落到什么地步。

她从一棵会放圣诞歌曲的冷杉木后面走出来,四下望望,看看有没有人在注意她。其实那样鬼鬼祟祟的,反而比较容易被看到。很难每隔一会儿,就转头去看背后,唯恐被认出来。她担心载她一程的卡车司机会用无线电向州警通报她的下落。她觉得圣诞老人村卖门票的男人瞄了她一眼,然后拿她的脸跟通缉海报上的照片做比对。

翠克西溜进洗手间,把水泼到脸上,她做个深深的、平稳的呼吸,逃避面对人群的压力。以前他们在科学课上解剖青蛙,她觉得她要吐到她的实验伙伴身上时,就是这么做的。她假装眼睛里跑进东西,斜眼看着镜子,直到洗手间只剩下她一个人。

翠克西把头塞到水龙头底下。它是那种得压一下才会流出水来的水龙头,因此她必须一直压着按钮让水持续地流。她脱掉长袖运动衫,拿它包裹头发,然后走进一间厕所,坐在马桶上。她翻找背包里的东西,因为只穿着短袖圆领T恤,她冷得发抖。

之前卡车司机停车抽烟时,她跑去沃尔玛超市买了染发剂。这种颜色叫“夜晚的闪亮盔甲”,可对翠克西来说,它看起来就是普通的黑色。她打开盒子阅读说明书。

运气好的话,没人会发现她在厕所里待了三十分钟。应该也没有别人会在厕所里待上三十分钟,然后觉得她很奇怪。翠克西套上塑料手套,混合染发剂和过氧化氢,摇一摇,把混合液喷到她头发上。她搓揉了一会儿头发,把塑料帽戴到头上。

她应该连眉毛也染吗?可以染吗?

她和丽芙儿以前常常谈论,如何在二十一岁之前就变成大人?年龄不如转折点重要:独自旅行、不出示证件就买啤酒、和男人发生性关系。她希望可以告诉丽芙儿,一瞬间长大是可能的,俯瞰你的人生,仿佛有一条线画在沙地上,你的人生从此分为了过去和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