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第4/4页)

我借了旅店的雨伞乘车出去了。

车驶出歧阜市来到郊野,看到有好多家制作名产的雨伞铺子,看样子这一带是座小镇。

车停在一间杂货店门前,里面站着一位四十来岁的妇女,好像是道子的“老师”。道子来这里学裁缝和插花。道子曾说过这位“老师”是歧阜市唯一对她好的人。我的信也是寄到这里转交给道子的。

“对不起,我是从东京来的人。”

“是嘛。”

“想打听一下澄愿寺的道子的事。”

但是这位妇女好像对我很冷淡,看都不看我一眼。送走顾客后仍让我站在庭院,自己也站立着。

“你是哪一位?”

“我叫北岛。”

“啊,是北岛先生啊!”

“承蒙您的关照了。”

“哪里,哪里。”

“我是来打听道子的。”

“道子怎么了?”

“没有发生什么事吗?”

“我没听到过什么呀。”

“她没有离开澄愿寺?”

“我好久没有去澄愿寺了,不过这事——”

“是吗,昨晚我收到封奇怪的信,信中说她要离家出走,您不知道吗?”

“如果她在这里,我不会把她藏起来的。”

不料她用了这种尖锐的口气,使我着实惊愕,我不由得往里看了一眼,用白纸糊的拉宫。其实我一点也没有盘问她的意图。

我感到疲倦,不想多说话了。

“那么,对不起告辞了,我到澄愿寺去一趟。”

上了车才发现把雨伞忘在那里,澄愿寺离这里不远,我让车子在寺院门前等着。

和里院之间没有拉窗的房间内,道子的养母一个人在做针线活儿,道子称她为“敌人”。我九月份来过一次,这回是第二次。

简单地寒暄几句后,她问道:“今天从哪儿来的?”

“刚从东京来的。”

“特地来的?”

“是的,有件事想弄明白。”

“是关于道子的事吗?”

“是的。”我急急地答道。

“最近我一直没让道子走出家门一步。”

“怎么,她在家里?”

“别看同样的年龄,东京长大的女孩和这里农村长大的女孩,如果你认为一样就大错特错了,道子完全长大了,不准她一个人出门。”

我听出她含沙射影地挖苦我,不过我暂且不予理睬。

“这一阵子她一直在家?”

“是的,连买东西也不让她去,眼睛一刻都不曾离开。”

“这么说在这里?”

“怎么了?”

“道子没发生什么?”

“她跟你说了些什么?”

“是的,所以今天一早就赶来了。”

“是吗,那么请上屋里来坐坐。”

我在坐垫上坐下来,轻轻地低下头,痛切地说道。

“有件事必须向你道歉,也必须请你帮忙。”

她默不作声。

“昨晚收到一封奇怪的信,非常担心就马上赶来了——没有发生离家出走之类的事吗?”

“我一点也不知道,道子说过这种事了?”

“噢,不是的,昨晚的电报是我打来的。”

“喔,原来是你打来的,那时觉得纳闷,道子自己一个人在这间房睡觉,是她收到的,叫她给我看看,却躲躲闪闪,叫她念念,也只是哼哼两句。她说搞不清,一点都搞不清怎么回事,就把电报撕了。”

这封电报如果让养父养母他们知道内容就不得了,更不用说道子在家时。天啊,我竟干了什么!即使是假的,不是她的真意,她在信中写着要离家出走。可我在电报竟当成真事给暴露出来了。

原来那封信是假的,不是真情,现在才多少打消了猜疑。我连做梦也没想到不是真情,结果自己从昨晚到今天却如此的张皇失措。

“真是谢谢了,让你费心了,还特地赶到这里来。”

“不,不,我应该道歉的。”

难道我在把自己当做好人,道子当做坏人了吗?

“说实在的……”

“道子自己怎么想的,我一点都不知道,由你亲自问问她好了。”

于是养母喊道:

“道子,道子。”

没有声音,我紧张起来。养母到隔壁房间去了。隔扇门拉开了。

“您好,欢迎光临。”

像金属丝那样细的声音,道子两手扶地跪着。

看到她的一刹那,我心中不禁一颤,这一瞬间不是怒,不是喜,不是爱,也不是失望。而是深深的负荆请罪感使我抽搐。

眼前的这位姑娘,哪有一点还像一个月前的道子,她的身容哪有一点还残存着花季少女的姿色?分明只是痛苦凝缩成的形骸。

脸上涂着白粉,干巴巴的没有一点人的血色,皮肤像干鱼鳞片似的皲裂着,双目呆滞,像在凝视着自己心灵深处似的。身上穿着一件褪色发白的丝光棉袄。身上哪有一点光泽。

我见到的不是我热恋着的姑娘,也不是可能背叛我的姑娘。看到道子,只是看到空虚,令人神伤。

这种面貌,并非昨天今天的痛苦造成的结构。这一个月来她给我来了十多封信,诉说每天和父母争吵不休,每天伤心流泪。对我而言是一种空想的伤感,可是对道子而言,是一种现实的痛苦。现在空想正面对着现实,我们婚约的现实。

我不明白是一种什么样的“非常”。但我明白是我们的婚约把道子摧残了。难以承受这种打击,她才写了那封信吧。

一个痛苦的化身向我逼来,僵硬地坐在火盆的对面。

(梁树初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