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5页)

“去拣,他妈的!把钱拣起来!”一个人叫喊着,活像一只声音低沉的鹦鹉。“接着干,快去拿!”

我急速地在地板上爬来爬去,一边打地上拣起硬币。我不要铜钱,专拣美钞和金币。我把硬币从地毯上往外拨弄,电震得手发麻,我不去理会,只是笑,我发现自己居然能抑制电流。这说来真矛盾,但确实如此。后来那伙人把我们往地毯上推。我们呢,不自在地大笑,竭力想躲开他们的手,但一面还在寻找地上的硬币。我们一个个都湿得滑溜溜的,可不容易抓住。突然一个小伙子被托到空中丢了下来。他浑身是汗,油光发亮,像是马戏团的海豹。他那潮湿的背脊平平展展地落到了充电的地毯上,只听他尖叫一声,手足乱舞,两只胳膊肘没命地连续拍击地面,肌肉像马给许多苍蝇叮了似的不停地抽搐。他最终滚出了地毯,脸上一片灰白,在哄堂大笑中拔腿就跑,谁也没有去阻挡他。

“拿钱啊,”司仪叫喊着,“响当当、硬邦邦的美国现钞!”

我们抓呀抢呀,抢呀抓呀。我很留神,绝不过分靠近地毯。我忽然感到一股热烘烘的威士忌酒气,像一团臭气由上而下对着我喷了过来,我忙伸手抓住了一只椅子腿。椅子上坐着人,我死抱住椅腿不放。

“松手!黑鬼!松手!”

这位先生姓柯可德,拥有许多电影院和“安乐宫”。他使劲要把我推开,一张大脸在我面前悠悠忽忽地摇晃。可是我的身子太滑溜,他又烂醉如泥,他一抓,我马上就打他手上滑掉了。这可真的成了一场搏斗。地毯和醉汉,二者相比我更害怕那充了电的地毯,所以我死死抱住椅腿不放,甚至还想把他从椅子上掀翻,推到地毯上去。我居然产生这个念头,不禁暗自吃惊。这个主意非同一般,我真的就那么干了。我想尽量干得不要太显眼,可是当我伸手抱住他的腿,准备把他从椅子上掀出去的当儿,他霍地站了起来,哈哈大笑,两眼直瞪着我,眼神却变得十分清醒。他使劲地对着我的胸口就是一脚,椅腿应声从我手中飞开,人随之倒了下去,我忙不及地在毯子上翻滚。我好像是在一层灼热的煤块上滚动,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滚到尽头。滚动之中,从我肌体的最深处到我难闻的气息都被烧灼着。我体内的一丝丝气息已经热得快要爆炸了。一切马上就会过去,我一边往外滚一边心里在想。一切马上就会过去了。

然而一切并没有过去。另一边的人们正在等待。他们坐在椅子上,俯身看着我们,一张张红脸像中风似的浮肿。我眼看他们手指向我伸来,我急忙滚开,又滚到了一片热煤块的中央,好像一只失传的橄榄球,接球手的手指虽碰到一下却又飞开了。这次算我运气,把地毯牵动了,硬币滚到地板上,叮当作响,小伙子们马上争着去抢。此刻司仪喊道:“好了,小伙子们,到此结束。快去穿好衣服来领钱。”

我软得像一团棉花,背脊痛得像是挨了钢丝的抽打。

我们穿好衣服,司仪便走过来给我们每人五美元。塔特洛克例外,一人独得十美元,因为他是格斗场上最后的胜利者。然后司仪就打发我们走了。我暗自想,这一来我不会有机会发表演说了。我带着失望的心情,走出了大门,进了昏暗的廊道。这时忽然有人叫住了我,叫我回去。我又来到舞厅,只见大人先生们正推开座椅,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交谈。

司仪拍了拍桌子,请大家安静。“先生们,”他说,“我们几乎忘掉一个重要节目,一个非常严肃的节目,先生们。我把这小伙子叫到这儿来是让他发表他昨天在毕业典礼上作的演说……”

“好啊!”

“我听说,他是我们格林伍德镇最机灵的小伙子。据说他知道的大字眼儿比袖珍词典上收的都多。”

一阵喝彩,一片笑声。

“现在,请诸位注意听他的演说。”

我站在他们面前,嘴巴发干,眼睛抽痛。人们还在嘻嘻哈哈地说说笑笑。我慢慢地开始了。显然我的喉咙过紧,因为他们喊了起来:“大点声,大点声!”

我提高了嗓门:“我们年轻一代崇拜那位伟大的引路人和教育家的智慧,是他首先给我们讲述了这闪耀着智慧的比喻:‘一艘迷途的船只在茫茫的大海上久久漂泊,突然见到一只及时出现的船只。难船的桅杆上悬着信号:“水,水;我们渴死了!”另一只船答话了:“就地投桶。”处境困难的船长,终于领会了。他忙投下了一只桶,往上一提,里面装满了亚马孙河清澈的淡水。’让我效法这位伟人,而且用他的话来说,‘我的同族兄弟,你们流落异乡,指望改善境遇,但你们对于和你们近邻的南方白人和睦相处的意义认识不足。我要对你们说:“就地投桶”——投吧,拿出点大丈夫的气概,和我们周围各民族的人们结为朋友……’”

我不假思索地讲着,讲得那么热情,直到伤口流出的血塞满干焦的嘴巴,使我快要窒息了,我才察觉到他们还在谈话说笑。我不断咳嗽,多么想中断一下,跑到那装沙的高脚铜质痰盂边吐掉嘴里的血。然而毕竟有几个人,特别是督学在听我讲。我有些惶然,所以就连血带唾液一股脑儿咽下了肚,又继续往下讲。(那些年我有多么大的忍耐!多么大的热情!又那么笃信刚正不阿!)我虽然感到疼痛,却反而讲得更响了。他们还是在交谈,还是在嬉笑,好像那些龌龊耳朵里塞了棉花,什么也听不见。我讲得更为有力,感情更加激动。我什么也不去听,不停地把血水往肚里咽,以致感到恶心。演说词似乎比原来长了百倍,而我却无法删掉哪怕一个词。什么都得讲,记忆中的任何细微的意义差别都得斟酌,都得表达。然而麻烦的事情还不止这些。每当我使用一个三音节或多音节词的时候,有些人就喊起来,叫我重复一下。我使用“社会职责”这个词组,他们就叫喊:

“你说的是什么词啊,小伙子?”

“社会职责,”我说。

“什么?”

“社会……”

“大声点。”

“……职责。”

“再响点!”

“职……”

“再说一遍!”

“……责。”

厅内爆发出一阵笑声。后来由于我咽了口血,有点走神,讲失了口,用了一个报纸经常抨击人们私下争论的词,笑声才逐渐停了下来。

“社会……”

“什么,什么?”他们吆喝着。

“……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