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5页)

接着她翩翩起舞,节奏缓慢,动作婀娜。上百支雪茄的烟雾宛如极薄的轻纱缠裹在她身上。她好似美丽的小鸟,系着一条条轻纱,在灰蒙蒙的惊涛骇浪的海面上向我呼叫。我只觉得精神恍惚。这时我又听到单簧管在演奏,大人物正冲着我们高声叫喊。要是我们瞧了姑娘有人就露出凶相;要是我们没有去瞅她又会有人怒形于色。我右边有一个小伙子晕倒了。有人从桌上抓起一只银质大水罐,走近了几步就往他身上浇冰水,随即一把把他拉了起来,硬要我们中的两个人扶住他。我见他耷拉着脑袋,不时从厚厚的、发紫的嘴唇中间发出呻吟。另一个小伙子要求回家。我们这批人数他最大。他穿着一条深红色的格斗运动裤,实在太小,无法掩盖似乎是呼应单簧管逗人的低沉吟鸣而引起的勃起。他只好用拳击手套挡住下身。

这当儿,金发姑娘一刻不停地跳舞,依稀对那帮看得神魂颠倒的大亨们淡淡微笑,又好像是觉察到我们的恐惧不安而微笑。我只见有个商人饿鬼似的暗淡尾随在她后面,张着个嘴巴,馋涎直往下滴。这家伙身材臃肿,衬衫上金刚石的饰扣,随着他高高隆起的大腹的抖动而抖动。每当姑娘起伏有致地摇摆臀部时,他就用手梳一下光头上所剩无几的头发,把两只胳膊向上举起,笨拙得活像只喝醉酒的熊猫。他慢吞吞地、下流地扭摆着屁股,完全是一副销魂的模样。音乐的节奏加速了,跳舞的姑娘急速地转动身子,脸上表情漠然。那伙男人开始伸出一双双手去触摸她。我可以看到那些肥胖的手指揿按她柔软的肌肤。但也有人试图劝阻他们。她则以优美的舞姿沿着舞厅周围旋转,那批家伙仍然紧跟在她后面,有的在光滑的地板上摔倒了,有的一溜就好远。舞厅里是一片疯狂景象:笑啊,喊啊,他们追逐着跳舞的姑娘,椅子被撞倒了,酒洒了一地。她刚转到门口,就让他们一把抓住了。她被悬空托起,就像大学新生常常受到的那种恶作剧一样,让人在空中抛来抛去。我看见她红艳艳的双唇强作欢笑,眼睛里却流露出恐惧和厌恶的神情,和我感觉到的恐惧以及我在某些同伴身上发现的恐惧几乎完全一样。在我抬头注视的一刻,他们两次把她抛起,她那柔软的乳房在半空中变得扁平了。她落地之后继续旋转,发狂似的踢着腿。几个比较清醒的人帮助她逃了出去。我也忙着离开舞厅,和其他小伙子向外间走去。

有些人还在叫喊、发狂。我们刚想往外走,却被人拦住了,并被命令马上进入格斗场。我们毫无办法只好照办。十个人都从栏索下钻进场地,准备让人用白色宽布条把眼睛蒙起来。有个家伙似乎还有点同情心。在我们背靠栏索站着等待的时候,他还给我们鼓气。有几个小伙子咧了咧嘴想笑。这时有个白人开了腔。“看见那边那个小伙子了吗?锣一响,你就给我跑过去,狠捅他的肚子。你不揍他,我就揍你。我讨厌他那副长相。”对我们每一个人都同样说着这句话。蒙眼布给缚上了,然而即使在那一刻,我还在默默背诵我的演讲稿。在我的脑际,每一个词都像一团火似的明亮。我感到蒙眼布收紧了,于是忙皱起了眉头,这样我眉头一舒展,蒙眼布就会松动一些。

此刻,一阵无名的恐惧向我袭来。我不习惯于眼前的一团漆黑。仿佛突然进入了黑洞洞的屋子,四处都是毒蛇。此时只听得有人含糊不清的叫嚷,忙不迭地要格斗马上开始。

“打这儿开头!”

“我来揍那大个儿黑小子!”

我竭力想辨别出督学的声音,仿佛从他那稍微熟悉的声音中可以获得一点点安全感。

“让我来收拾那些黑杂种!”有人叫喊着。

“不行,不行,杰克逊!”另外一个人叫喊道。“来人,帮我拽住杰克。”

“我要揍那个姜黄色的黑鬼。我要揍得他胳膊腿分家,”第一个声音在嚷。

我靠着栏索,瑟瑟发抖。那时光,人们就说我的皮肤是姜黄色。听那家伙说话的劲头,仿佛可以把我当作姜饼放在嘴里嚼烂。

一场激烈的搏斗在进行。椅子被踢得东倒西歪,还有人不时地发出哼哼声,好似在使好大的力气。这时,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强烈地渴望能看到一切。可是蒙眼布紧得就像使皮肤起皱的痂块,当我举起戴着格斗手套的手,想把白布往边上推开的时候,有个白人喊了起来:“呃,不许动,黑杂种,不准碰蒙眼布。”

“快敲锣,要不杰克逊快揍死那个黑鬼了,”在突然降临的片刻寂静之中,有人以嗡嗡的声音警告说。我听到锣响了,同时,也听到有人走了过来。

一拳飞来击中了我的头部,打得我直打转,我只觉得一阵剧烈的震动,从胳膊一直痛到了肩膀。于是,在有人过来时,我就机械地伸出拳头去打。后来,似乎那九个小子都同时对准了我,从四面八方往我身上抡拳头,我也只好挥舞拳头拼命回击。我不知挨了多少拳,简直有点弄不清,难道在这拳击场上只有我一个人被蒙上眼睛?难道那个叫杰克逊的人根本还没有打着我?

眼睛一蒙,我就无法控制自己的动作,也顾不上什么体统了,跌跌撞撞,像个幼儿,也像个醉汉。室内烟味更浓了。我每挨一拳,这浓烟就又一次烧灼我的肺,压缩我的肺。我的唾液变得又热又苦,黏得简直像胶汁似的。我的头遭到一下拳击,我满口鲜血,到处都挨了打,浑身湿乎乎的,究竟是血还是汗,我也说不上来。忽然背后又飞来一拳,猛打在我脖子上,打得我一头栽倒在地上,跌了个嘴啃泥。蒙眼布背后的漆黑世界中密密麻麻的蓝色光带不停地闪动。我趴在地上,假装晕过去了。可是一只手抓住了我,一把将我拽了起来。“再上,黑小子!去混战一场!”我两臂重得像铅,脑袋被打得发痛。我摸来摸去,总算摸到了栏索。我紧抓住不放,想喘口气。不料此时侧面又来一拳正击中腰部,又将我打倒在地,我只觉得室内的烟似乎变成了匕首刺进我的内脏。我给周围不停转动的人们踢来踢去,最后又被拖了起来,我这才发现一个个黑黝黝、汗淋淋的身影,在蓝幽幽的烟雾中不停地迂回跳动,就像舞蹈家酒醉之后合着鼓点似的击拳声左右跳动。

所有的人都大打出手。厅内一片混乱。不管是谁,逢人就打。没有一伙人在一起连续打上一阵子的,两个、三个、四个对付一个,过不一会儿,要是遭到别人的攻击,内部又相互殴打。有的用巴掌,有的用拳头,对着肋下、腰眼猛击。此刻我的蒙眼布松动了,我可以眯着眼睛看到场内的情景,因而也就不那么恐慌了。我小心地移动位置,闪开别人的打击。当然,我不敢做得过分,不敢躲闪得次数太多,以免引起怀疑。我忽而在这堆人中厮打,忽而又转到另一堆人当中。小伙子们像瞎眼的螃蟹小心翼翼地摸来摸去,猫着腰,护着腹部,两肩高高耸起,头紧紧缩了起来,胳膊神经质地伸在前面,在烟雾中挥舞拳头,像是高度灵敏的蜗牛伸出了两只带节的触角。我看到一个小伙子在角落里使劲挥舞空拳,不巧一只手正打在拳击场的柱子上,痛得他尖叫了起来。片刻间他就抱着那只伤手蜷缩着蹲了下去,不料又飞来一拳正打在他毫无防护的脑袋上,结果倒了下去。我加入一伙人去打另一伙人。我纵身切入,抡上一拳,随即就退下阵来,又把别人推进乱成一团的混战之中替我承受那些向我胡乱打来的拳头。烟呛得人难以忍受,而这种厮打既不分回合,又不鸣锣让我们休息三分钟缓解一下疲劳。舞厅在我眼前旋转了,电灯、烟雾、冒汗的身子,还有外层那些神情紧张的白人面孔都跟着在打转。我的口鼻都在流血,一滴滴落在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