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4/6页)

起初我以为是一个警察和一个擦皮鞋小孩;这时车流中出现一个空隙,在迎着阳光闪烁的有轨电车轨道上望过去,我认出原来是克利夫顿。这时他的同伴不见了,克利夫顿左肩挎着纸板箱在走,那警察在他旁边偏后一点慢慢跟着。他们经过一个报摊,向我这边走来。我看到了柏油路上的电车轨道,人行道上的消防龙头和正在飞的鸽子,心想:你只好跟他去付罚款……警察推推搡搡,克利夫顿抓住了纸板箱,不让它在臀部荡来荡去;接着他回身说了几句话,又往前走去。这时,一只鸽子往下俯冲到街心后立即升起,身上掉了一根羽毛,它在炫目的阳光反射下,亮晃晃地在空中飘荡。我看到警察又推了克利夫顿一下:穿黑色衬衫的警察,迈着沉甸甸的步子,挥出直挺挺的胳膊,把克利夫顿一推好几步远,他急匆匆打了几步踉跄才勉强站住。他回过头又对后面说了几句话。这种两个人的走路方式我已经见过好几回了,不过两个人中间可从来没有像克利夫顿的。我又看到警察厉声吆喝,冲了上去,猛挥胳膊,可是扑了个空,因为这时克利夫顿犹如跳舞一般蓦地用脚趾转了一圈,同时挥动左臂,划上一个短促而跳动的弧形,他的躯体则往前一伸,往左一撇,就把纸板箱卸了下来,接着他伸出右脚,左臂随即跟上,飘忽忽地曲臂往上一击,那警察的帽子就向街心飞去,脚也腾了空,重重地跌倒在地,在人行道上左右翻滚。克利夫顿把箱子砰的一声踢在一旁,猫着腰,左脚向前,高举双拳等着。在疾驰的汽车间隙里,我看到那警察用胳膊肘撑起身子,就像个醉汉挣扎着想抬起头来,左右摇了几下头,又往前一冲——在来往车辆的沉闷的轰隆声和地铁在地下的震动声之间,我听到了急促的爆炸声,看到了一只只鸽子,仿佛被那响声震慑住,疯狂地向下俯冲;这时那警察坐直了身体,接着跪在地上,两眼死死地瞪着克利夫顿。鸽子疾迅地笔直冲进树林,克利夫顿仍然面对那警察,突然他瘫倒在地。

他向前一冲,两膝一屈,就跪了下来,好像在做祷告。这时恰好有一个头戴下垂帽檐帽子的胖子从报摊那边走出来,一边大声抗议。我的身体好像被钉住了。太阳好像就在我头顶上一寸的地方尖叫。有人喊了起来。有几个人冲到了街上。警察已站了起来,手持手枪,望着克利夫顿的尸体似乎在发愣。我走上几步,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没想,只是把一切都铭记在心头。穿过马路,一只脚刚抬在人行道上面,我看到克利夫顿就躺在面前——他还是斜躺着,衬衣上一大块湿痕越渗越大——这一只脚我却放不下去。汽车就在我身后缓缓擦过,可是我没法踩下去,本来只要一踩就踏在人行道上了。我站在那儿,一只脚在街上,另一只脚悬在人行道沿上,耳边警笛尖声惨鸣。我朝图书馆那儿望去,看见两个腆着大肚子的警察蹒跚跑了过来。我回头看看克利夫顿,那警察挥舞着手枪要我走开,他的嗓音也走了样了,活像个在变声期的少年。

“回到那边去,”他说。他就是几分钟前我在四十三街上遇到的警察。我的嘴巴发干。

“他是我的朋友,我想帮下忙……”我说,终于把另一只脚踏上了人行道。

“他不用帮忙,年轻人,到街那头去!”

警察的头发散落在脸颊上,制服也弄脏了。我木然地望着他,心中在犹豫,耳旁只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一切动作都放慢了。人行道上慢慢出现了一汪血。我的眼睛模糊了。我抬起头。警察好奇地瞧我。我听到在公园上空有鸟翼的猛烈拍击声;在我的脖子上我感到目光的压力。我转过身。一个男孩趴在公园墙上的铁栅上,圆圆的脑袋,苹果色的腮帮子,一鼻子雀斑,一双斯拉夫民族的眼睛。他一看到我转身就对身后的一个人尖叫起来,脸上闪现出狂喜的神色……我心中嘀咕:这是什么意思?接着转身去面对我不愿意面对的景象。

在场的警察已经有三个:一个瞪着围观的人群,两个在端详克利夫顿。那个开枪的警察又戴上了帽子。

“嗨,年轻人,”他一字一句地说,“今天我已经够倒霉的了——你究竟去不去街对面?”

我张开嘴,可是说不出话来。一个警察跪下来一面检查克利夫顿的尸体,一面在拍纸簿上记下几行字。

“我是他的朋友,”我说,那个写字的警察抬头望我。

“这个人完蛋了,麦克,”他说。“你再没有任何朋友啦。”

我看着他。

“嗨,米基,”爬在上面的男孩叫道,“那家伙冰冷了。”

我低头看。“不错,”跪着的警察说。“你叫什么?”

我告诉了他。在警车来之前,我尽我所知回答了他提的有关克利夫顿的问题。这次,警车总算来得很快。我呆若木鸡地望着他们把他抬进车子,又把那一箱纸娃娃也放进去。街对面人群的情绪仍然很激动。警车开走了,我转身朝地铁入口处走去。

“嗨,先生,”男孩的尖叫声从身后传来。“你朋友肯定会几手。哔,嘣!一、二,那警察就屁股落地了!”

这几句赞辞使我低下了头;阳光下我低着头走了开去,总想把刚才发生的一切从我心头抹去。

我缓步走下地铁入口处的梯道,什么也没有看见,心直往下坠。下面很凉爽,我倚在一根柱子旁,听到火车在月台另一头隆隆驶过,也感到空气冲击的啸叫。一个人怎么会自愿退出历史而去卖那种不三不四的东西?我想出了神。他为什么心甘情愿地放下武器,放弃讲话的机会,从而脱离唯一能使他有机会“确定”自己的组织?月台颤动着,我俯视下面,看见片片碎纸在气流中飞舞,列车驶过后就很快往下沉。他为什么走了?他为什么心甘情愿地跳下月台,扑到火车下面去?他为什么心甘情愿地投身于虚无之中,那没有脸的脸,没有声音的声音所构成的空虚,结果置身于历史之外了?我设法后退一步,用我所依稀记得的书中读过的词句来构成一段距离,而我则在这段距离之外观察这个问题。因为他们说过历史记录了人们一生的模式:谁跟谁睡了觉,结果如何;谁打过仗,谁胜了,谁活下来了并且得以对这场战争信口雌黄。据说,什么事都恰如其分地记载了下来——当然指的是大事。可是并不完全是这样,因为实际上只是了解到的、看到的、听到的事,只是那些记载者认为是大事的事被记载下来了,还有记载者的后台们赖以维持权力的谎言被记载下来了。那警察就将是记载克利夫顿情况的历史学家、法官、证人和刽子手;而我则是围观人群中他唯一的兄弟。我是能为他辩护的唯一证人;可是我既不知道他的罪行的轻重,也不知道他罪行的性质。今天,那些历史学家上哪儿去了?他们将如何记载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