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进程(第2/8页)

“为什么?”

“我很高兴我头发的颜色不再跟我爸爸一样了。”

恨始终是一种罪过,母亲告诉过我。记住这个。你灵魂里的一滴仇恨,会扩散开来毁掉所有色彩,就像白牛奶里的一滴黑墨水。我被这个震住了,挺想做个试验来着,但我知道不能浪费牛奶。

我记得所有这些事情。关于我从未见过的人的各种事情,都知道或者听说了。我取名尤菲米亚,这曾是我母亲的母亲的名字。一个可怕的名字,现如今没人叫这个了。在家里他们叫我菲米,不过,我工作后,自己改名叫费玛[1]。我丈夫,丹·凯西,就管我叫费玛。多年后,我离了婚,某次在夏姆洛克饭店的酒吧,我正要出门,一个男人问我:“费玛,我一直想问你来着,你到底为什么有名呢?”

“不知道啊,”我告诉他,“我也不清楚,莫非是因为我会浪费时间跟你这样的傻瓜讨论?”

之后我想过彻底换个名字,诸如琼之类的,可除非我从这里搬走,否则如何能做到呢?

1947年夏,我十二岁,帮着母亲给楼下一间闲置的卧室贴墙纸。母亲的妹妹贝瑞尔要来看我们。两姐妹已多年未见面。她们的母亲去世后,她们的父亲很快就再婚了。他带着新老婆和小女儿贝瑞尔搬到明尼阿波利斯,然后是西雅图。母亲不愿跟他们走。她留在他们之前一直住着的拉姆塞镇上,在一对没孩子的邻居夫妇家寄宿。她和贝瑞尔长大后只见过一两面。贝瑞尔住在加利福尼亚。

墙纸是白底矢车菊花纹的。它是一卷纸的最后一截儿了,母亲以打折价买了来。这意味着我们得煞费苦心地对图案,门背后只能用碎片和纸条拼拼凑凑。那时还没有自粘墙纸这种玩意儿。我们在前厅支起一张搁板桌,调了糨糊,用板刷刷到墙纸背面,挑掉疙瘩。我们忙活着,窗子推上去,留着纱窗透气,关着纱门,敞开前门。透过纱网和不平整的旧玻璃看出去,田野炎热无比,百花盛开—牧场上开着乳草和野胡萝卜花,芥菜疯长,几片田当时种着荞麦,一片奶油色。母亲唱着歌。一首据说是她妈妈常在她和贝瑞尔还是小女孩时唱的歌。

我从前有个情郎,现在落了单。

他走啦,留下我一个人泪汪汪。

他走啦,把我抛下,可我不悲伤。

我呀要再找个情郎,比他还要强!

我兴高采烈,因为贝瑞尔要来了,一个客人,从加利福尼亚远道而来。此外,也因为我六月底进镇参加了高中入学考试,希望很快收到高分录取的消息。乡间学校所有读完八年级的人都要到镇上考试。我喜欢这个—沙沙响的大张考卷,庄严的寂静,石头造的巨大的高中校舍,刻在桌上、涂了清漆变成深色的古老缩写字母。屋外首度绽放的夏天,绿色黄色的光线,带有城镇气派的栗子树,还有金银花。这一切都是同一个镇子,我如今住了大半辈子的镇子。我对这些惊奇不已,对我自己也一样—这个能够轻而易举地绘制地图、解答难题、知道许多答案的人。我觉得自己是那么聪明。不过我还不够聪明,不足以理解最简单的事实。我甚至不明白,参加考试对我毫无意义。我不可能上高中。怎么上呢?那时还没校车,你得住到镇上。我父母供不起这个。就像那时候的很多农夫一样,他们只有一点点现金。奶酪厂付的钱就是唯一的固定收入。而且他们也不觉得我的生活该往那个方向发展,去读高中。他们觉得我该待在家里,帮母亲做事,或许还可以出门打工,到邻近的人家照料生病或生孩子的女人。一直干到比如说我结婚为止。那就是我收到成绩之后,他们要对我宣布的。

你或许会以为我母亲未必这么想,她本人可是当过老师的。可她说,上帝不在乎。上帝对于任何人做什么工作受什么教育都不感兴趣,她告诉我。他才不在乎那个呢,只有他在乎的事情才值得我们关注。

这是我头一回意识到,上帝有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敌对者,而不仅仅是某种小麻烦或者大摆设。

母亲小时候的名字叫玛丽埃塔。当然了,那一直就是她的名字,可在贝瑞尔来之前,我从没听人这样叫过她。我父亲一直用的是“母亲”。我有个孩子气的想法—我知道它是孩子气的—觉得我母亲比别的母亲们更适合“母亲”这个叫法。“母亲”,而不是“妈妈”。不在她身边时,我总想不起来母亲的脸是啥样,这让我害怕。坐在学校里,离家只隔了一个山坡,我会试图想象母亲的脸。有时我觉得要是做不到,就有可能意味着母亲死了。不过我总能感觉到她,会因为一些最不可思议的东西想到她—一架立式钢琴,或者一条高高的白面包。挺荒唐吧,可这是真的。

在我心里,玛丽埃塔是独立的,没被吸纳进母亲成年的身体里。玛丽埃塔还在她那个拉姆塞镇,在渥太华河边乱跑着哩。那个镇子,路上全是马匹和水坑,街头黑压压的,挤满周末从矮树林涌出的人群,伐木工们。大街上开了十一家旅馆,供伐木工入住、酗酒。

玛丽埃塔住的房子坐落在河岸往上延伸出的一条陡峭街道的中间。那是一幢双宅建筑,前方有两扇飘窗,两个前廊由一道木栅隔开。另一半住着萨克里夫一家,玛丽埃塔在她妈妈去世、爸爸离开镇子后,就寄宿在他家。电报员萨克里夫先生是英国人。他老婆是德国人。她总是冲咖啡而不是沏茶。她会做奶酪卷。面团从桌边挂下,宛如一张精致的桌布。有时,玛丽埃塔觉得它看起来像一张皮肤。

正是萨克里夫太太说服了玛丽埃塔的妈妈不要上吊。

那是个星期六,玛丽埃塔待在家里没上学。她醒得很迟,家中一片寂静。她向来害怕这个—一幢寂静无声的房子。她放学后一开门就会大声嚷嚷:“妈妈!妈妈!”妈妈经常不回答。但她都在。玛丽埃塔听到炉子格栅的咔咔声,铁熨斗稳稳当当的啪啪声,心头一阵宽慰。

那天早上,她什么也没听到。她走下楼,切片面包,涂上花生酱和糖浆,折起来吃。她打开地窖门招呼几声。她走进前厅,透过蕨草朝窗外看。她看到妹妹贝瑞尔和几个邻居孩子从人行道边一小片长草的斜坡上滚下来,翻起身爬到坡顶,再滚下来。

“妈妈?”玛丽埃塔嚷道。她穿过房子,走向后院。时值暮春,天气多云而暖和。发芽的蔬菜园里,泥土濡湿,树上的叶子好像突然长满了,滴答着夜里积下的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