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进程(第3/8页)

“妈妈?”玛丽埃塔在树下,在晾衣绳下喊。

院子尽头是一个小谷仓,存放柴火、工具和旧家具。透过敞开的门,可以看到一把椅子—一把直背椅。椅子上,玛丽埃塔看到妈妈的脚,妈妈的黑色系带鞋。然后是印花棉布做的夏季工作长裙、围裙、卷起的袖口。妈妈白得发亮的白胳膊、脖子,还有脸。

妈妈站在椅子上没回答。她没看玛丽埃塔,自顾自微笑着,脚底板叩击着椅子,好像在说:“我在这儿哩。你想怎么着吧。”除了站在一把椅子上,用这种奇怪、紧张的表情笑着之外,她还有哪里不大对劲儿。站在一把椅背的横档都不见了的椅子上,这椅子被她拖到谷仓中间,摇摇晃晃地立在不平整的地面上。她的脖子上有一道阴影。

是一根绳子,从头顶横梁挂下来的一根绳子尽头绕出的一个环。

“妈妈?”玛丽埃塔用突然虚弱的声音请求道,“妈妈,请你下来吧。”她的声音变得虚弱,因为她担心任何嚷嚷或者哭喊都会惊动妈妈,让她蹬开椅子,把全身重量挂上绳子。不过,就算玛丽埃塔想喊,也喊不出来。她全身只有力气发出这可怜的细线一样的声音—就像在梦里,一只野兽或者一台机器正往你身上碾来的时候。

“叫你爸爸来。”

妈妈命令道。玛丽埃塔赶紧照办。她拖着灌满恐惧的双腿跑起来。穿着睡衣,在星期六早上,她跑了起来。她跑过贝瑞尔和别的孩子,他们还在斜坡上打滚。她沿着那会儿还是木板栈道的人行道跑着,跑上没铺路面、布满昨夜积起的水坑的马路。马路穿过铁轨,在山脚下与镇上的大街交叉。大街和河流之间有一些仓库和小工厂。玛丽埃塔的爸爸的马车制造厂就在其中,运货马车、轻便马车和雪橇都有生产。事实上,玛丽埃塔的爸爸发明了一种在矮树林中运木材的新型雪橇,申请到了专利。他的事业在拉姆塞刚刚起步。(后来他在美国发了财。一个喜爱旅馆酒吧、理发店、马车赛和女人的男人,但也不畏惧工作—公允地讲。)

玛丽埃塔在工厂没找到他。办公室空无一人。她跑到工人正在干活的院子,在新鲜锯末中跌跌撞撞。工人们哄笑起来,冲她摇脑袋。不。不在这。这会儿不在。不晓得。你干吗不到市中心找找?等等。等一下。你不先找点衣服穿上?

他们并没恶意。他们没觉察到出事了。但是玛丽埃塔向来无法忍受哄笑的人群。有一些地方她连路过都憎恨,更不用说进去了,原因就在于此。哄笑的男人们。因为这个,她厌恶理发店,厌恶它们的味道。(她后来和我父亲去舞会时,特意请他不要往头发上涂发胶,因为那味道会让她想起这些。)某家旅馆外头站在大街上的一群男人,这对玛丽埃塔而言简直就是一团毒药。你竭力不去听他们在说什么,可你能肯定那一准是些恶毒之语。哪怕他们什么也没说,他们也会哄笑,那同样恶毒—恶毒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毒药。玛丽埃塔在得到拯救后,才做到了从他们面前昂首走过。上帝是她的武装,她径直从他们当中穿过,没有任何东西能磕绊她,没有任何东西能灼伤她。她像但以理[2]一样安全无虞。

现在她转身又跑起来,沿来路跑回去,攀上山坡,一路往家跑。她觉得她离开母亲是个错误。妈妈为什么吩咐她走开?为什么想要她爸爸来?很可能她是打算用自己悬挂在绳子尽头,尚且温热的尸体迎接他。玛丽埃塔本该留下—她本该留下,劝说妈妈收手。她本该跑到萨克里夫太太,或者任何邻居那里求助,而不是这样浪费时间。只是她想不到谁可以帮她,谁居然会信她的话。她以为所有人家,除他们家之外,都活得太太平平,她以为威胁和痛苦这类东西根本不存在于别人的房子里,所以对别人无法解释。

一列火车正开进镇里。玛丽埃塔不得不停下等着。乘客们从车窗里看她。她当着那些陌生人的面,忍不住放声痛哭。火车开过,她继续朝山上跑去—这场面真值得一看。她头也没梳,光脚沾满泥泞,只穿着睡衣,发疯一样,脸上泪淋淋的。她跑进自家后院,看到谷仓便哭嚎起来。“妈妈!”她哭嚎着,“妈妈!”

里面没人。椅子摆在原处。绳子在椅背上晃荡。玛丽埃塔断定妈妈已经走出那一步。她妈死啦—绳子被切断,她被放下来,运走啦。

不过,一双温暖肥胖的手按上她肩头,萨克里夫太太说:“玛丽埃塔。安静点。玛丽埃塔,好孩子。别哭了。进来吧。她很好,玛丽埃塔。进来你就看到了。”

萨克里夫太太的外国口音说着“玛丽—埃—达”,给这个名字平添一种浓郁、不同寻常的韵味。她满怀慈爱。后来,玛丽埃塔住到萨克里夫家,被当成这家的女儿一样对待,而这是一个完全和她想象中的别人家一样平静舒适的人家。不过,她在这里始终没找到做女儿的感觉。

在萨克里夫太太家的厨房里,贝瑞尔坐在地板上啃着一块葡萄干饼干,和黑白两色的小猫迪基玩耍。玛丽埃塔的妈妈坐在桌边,面前搁着一杯咖啡。

“她真傻。”萨克里夫太太说。她指的是玛丽埃塔的妈妈还是玛丽埃塔呢?她掌握的英语单词不多,没法说清。

玛丽埃塔的妈妈笑了。玛丽埃塔眼前一黑。在这么个温暖潮湿的早上,哭嚎着一口气跑上山,弄得她昏过去了。她知道的下一件事就是她正从萨克里夫太太手中的汤匙里喝着黑黑的、甜甜的咖啡。贝瑞尔抓着迪基的前爪,当作一件逗她开心的礼物递过来。玛丽埃塔的妈妈依旧坐在桌边。

她的心碎了—每次我母亲都是这么总结的。这就是结局。这几个字收拢了整个故事,一锤定音。我从没问,是谁弄碎了它呢?我从没问,男人们毒药般的话都说的啥呢?“恶毒”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玛丽埃塔的妈妈没上吊,反倒笑了。很久以前,她坐在萨克里夫家的厨房桌边笑了。她的心碎了。

对于母亲的闲聊和故事,我一直有一种感觉,它们后头有什么东西膨胀着,就像一个你没法看透、找不到尽头的云团。有一团乌云,或者一剂毒药,侵入了母亲的生活。当我让母亲难过的时候,我也成了它的一部分。于是我会用头撞着母亲的肚子和胸部,撞着她高高的、坚实的身体,祈求宽恕。母亲总会叫我去问上帝。可我不得不与之理顺关系的并非上帝,而是母亲。看起来,她仿佛明了我身上有一些东西,比寻常的谎言、诡计和劣行更糟糕,糟糕得多。那真是一种令人恶心的耻辱啊。我撞击着母亲的身体,想要她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