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进程(第4/8页)

我的弟弟们却毫无这种烦恼。我从没觉得他们有。我觉得他们就像些开心的野人,无拘无束地乱逛,根本不用明白什么。当我自己有了两个儿子,而没有女儿的时候,我感觉仿佛有什么事情终于可以从此打住—那些故事,那些悲伤,那些你无法抵御亦无法解决的古老谜团。

贝瑞尔姨妈说,不要管她叫姨妈。“我不习惯当谁的姨妈,亲爱的。我甚至连谁的妈妈都还不是呢。我就是我。叫我贝瑞尔好了。”

贝瑞尔是速记员出身,现在创建了自己的打字速记公司,雇了很多女孩。她和一个男性朋友一起来,叫弗洛伦斯先生。她信上写,会搭朋友的车来。但没提这个朋友是打算住下,还是打算马上就开走;甚至没提是个男人还是女人。

弗洛伦斯先生要住下来。他是一个瘦高的男人,一张晒黑的长脸,眼睛颜色非常浅,还有个抽抽嘴角的习惯,没准是在表示微笑吧。

到头来,他成了在我和母亲贴了墙纸的房间里睡觉的人;因为他是陌生人,而且是个男人。贝瑞尔只好跟我睡。一开始我们觉得弗洛伦斯先生相当粗鲁,因为他不习惯我们的说话方式,我们也不习惯他的。头天早上,父亲对弗洛伦斯先生问候道:“呃,希望你在那张旧床上好歹能睡个囫囵觉吧?”(其实闲置房间里的床铺着羽毛褥垫,再舒服不过。)而弗洛伦斯先生应该回答说,他从没睡得比这更舒服了。

弗洛伦斯先生抽抽嘴角,说:“比这更糟的我也睡过。”

他最喜欢待的地方是他的车里。一辆宝蓝色的克莱斯勒,战后生产的第一批。座椅、地板、车顶和车门上的软垫全都是珠灰色的。弗洛伦斯先生牢牢记着这些颜色的名称,一旦你只说“蓝色”或“灰色”,他就会纠正你。

“我觉得这就是老鼠皮的颜色嘛,”贝瑞尔大大咧咧地评价道,“我告诉他这就是鼠皮色!”

汽车停在房子边的槐树丛下。弗洛伦斯先生坐在车里,摇上车窗,在奢华的新车味道中抽烟。

“恐怕我们没怎么让你的朋友快活哪。”母亲说。

“我才不会操心他呢。”贝瑞尔说。她说到弗洛伦斯先生,总好像关于他有个只有她明白的笑话似的。之后很久,我都怀疑他莫非在仪表板下的抽屉里藏了那么一瓶,时不时呷一口振作精神。他一直戴着帽子。

贝瑞尔本人则享受了双份的快乐。她不像通常的女客人那样坐在家里,跟母亲聊天,而是要求参观农场上的所有东西。她说,我得带着她四处走走,解释各种事情给她听,还要提防不要让她跌进什么肥料堆里。

我不知道有什么好展示的。我带贝瑞尔去冰屋,一块块冰像梳妆台抽屉那么大,更大的冰块埋在锯末里保存着。每隔几天,父亲就会砍下一块冰,搬进厨房,在一个锡皮盒里融化,用来冰镇牛奶和奶油。

贝瑞尔说她从不知道冰有这么大块的。她似乎热衷于发现各种事物是多么奇特、可怕,或者滑稽。

“你们到底是打哪儿弄来那么大的冰块的呢?”

我搞不清这句是不是玩笑。

“从湖上。”我说。

“从湖上!你们这儿有整个夏天都结冰的湖吗?”

我告诉她父亲如何每年冬天从湖上取冰,拖回家埋在木屑里,木屑可以防止冰融化。

贝瑞尔说:“不可思议!”

“嗯,化还是会化一点的。”我说。我对贝瑞尔失望透了。

“太不可思议了。”

我去赶牛,贝瑞尔一个人继续溜达。一个穿白色休闲裤的稻草人(父亲后来就是这么叫她的),戴一顶白色太阳帽,用夺目的红色缎带系在下巴上。她的手指甲和脚指甲—她穿的是凉鞋—都涂成和缎带一样的颜色。她戴着当时人们都戴的小小的深色太阳镜。(我认识的那些人不算—他们可没有太阳镜。)她有一张大红嘴,发出响亮的笑声,头发是一种不自然的颜色,异常耀眼,像樱桃木。她是那么热闹、闪耀,打扮得那样炫目,以至于很难判断她到底好不好看,开不开心,或者任何事情。

我们沿牛群走的小道走着,没再怎么交谈,因为贝瑞尔与牛群保持距离,忙着小心下脚的地方。等我把它们全拴进牛栏,她又凑了过来。她点了支烟。没人在谷仓里抽烟。父亲和别的农夫在这里总是嚼烟草来替代。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贝瑞尔嚼烟草。

“你会给它们挤奶吗,还是由你爸来弄?”贝瑞尔问,“那很难吗?”

我抓住母牛的奶头,挤下一点奶。谷仓猫群里的一只跑过来跃跃欲试。我把细细一股牛奶射进它嘴里。我和猫都扬扬得意。

“那样会痛吗?”贝瑞尔问,“想想看,要是换了是你的话。”

我可从没把母牛的奶头和我自己身体的哪个部位联系起来过,这猥亵的意味让我大吃一惊。事实上,从此我再也无法像这样不假思索地随手抓住一个温暖、粗糙的奶牛奶头了。

贝瑞尔睡觉时穿一件缀有本白色花边的桃色尼龙睡衣。她还有一件配套的袍子。她说“本白色”,就像弗洛伦斯先生说到他的宝蓝色和珠灰色一样郑重其事。

我设法在脱衣服或换睡袍时都不暴露出身体的任何部分。这是很难弄的。我没脱内衣裤,希望贝瑞尔也这么做。与一个成年人睡一张床,对我而言真是折磨。不过,我倒是趁机研究了贝瑞尔称之为美容套装的玩意儿们。装了一团团棉花球的手绘玻璃罐、滑石粉、乳液、冰蓝色的紧肤水、小罐红色和紫红色的唇膏—看起来油亮亮的。蓝色和黑色铅笔。指甲锉板,一块浮石,散发着浓烈香蕉味儿的指甲油,装在一个贝壳形状赛璐珞盒里的敷面粉—它有个听起来像甜点的名字—“甜杏花”。

我在夏天用的煤油炉上热了一点水。贝瑞尔擦干净脸,突然像是变了个人,我几乎以为脸盆里会有片片剥落下来的化妆壳儿,就像我们浸湿、剥下的旧墙纸一样呢。贝瑞尔的皮肤现在变得苍白,遍布细细的裂纹,挺像初夏时分水坑底部渐渐干涸的发亮的淤泥。

“瞧我的皮肤变成啥样了,”她说,“节食。我过去有一百六十九磅重呢,减肥减得太快,脸整个陷下去了。不过,现在我弄到了这种膏。是用秘方做的,你在市场上都买不到呢。闻闻。你看,它闻起来一点也不香,一股子正经八百的味道。”

她用棉花球往脸上拍膏,拍来拍去的,拍到一点也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