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当上帝与人交往的时候,伟大的事情就发生了。没有人,上帝就没有心思在这个大地上去明确地回顾他的创造物,小心而又大胆地去考察他自己的睿智和全能。他就没有心肠在这个大地上去关心别人的事,去努力创造美德和关怀,而这些都是上帝所不需要的,或者是忘掉的,或者是害怕造成的。但是他给人呼吸的能力,使人有力量和勇气继续创造。

但是没有上帝,人生下来就没有武装,会被饥饿、恐惧和寒冷所消灭;如果他能挺过来,他就会像一只鼻涕虫一般爬行在狮子和虱子之间;如果他在不断斗争之后能够用后腿站立起来,他就永远不能逃脱他母亲猴子的紧紧的温暖的亲切拥抱……想着这些,耶稣比以前更加觉得上帝与人可以合而为一了。

他一早就动身上路到耶路撒冷去。上帝就在他的身旁,不在左边,就在右边。他的臂肘可以碰到他。他们一起旅行,关心着同一件事情。世界走上了歧途。它不是上升到天堂去,而是下坠到地狱。他们俩,上帝和上帝的儿子,得努力把它再引上正道。所以耶稣是这么焦急。他在路上大步前进,急着要见到他的同伴好开始这一努力。从死海升起的太阳,见到了曙光就开始歌唱的鸟儿,在树枝上簌簌颤动的树叶,带着他飞奔的向耶路撒冷城墙滚滚而去的白色道路——所有这一切都在向他喊叫:“赶快呀,赶快!我们都快死了!”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耶稣答道。“我知道了,我来了!”

就在那天早晨,天刚蒙蒙亮,耶稣的几个同伴偷偷摸摸地走在耶路撒冷城墙旁边的行人稀少的小巷里,他们没有在一起,而是三三两两分成几处——彼得和安德烈在一起,雅各和约翰在一起,犹大一个人走在头里。他们心惊胆战地奔跑,东张西望,生怕有人追踪他们。他们前面是高耸的大卫王的城堡大门。他们拐进左边第一条小巷,偷偷溜进古利奈人西门的酒店。

削肩膀的胖店主刚刚从草垫上爬起来,睡意尚未全消。他的眼鼻红肿,因为他同顾客一起喝酒喝了个通宵,吵吵闹闹的很晚才上床。现在他懒洋洋地在擦柜台,心情恶劣。他虽然站着,却没有完全醒过来。他觉得自己好像仍在梦中。就在半睡半醒地干活的时候,听到有人气喘吁吁地跑进他的酒店。他回过头来。他的眼睛仍旧胀痛,嘴巴发苦,胡须上尽是南瓜子壳。

“该死的,是谁呀?”他粗声粗气地咆哮道。“别来打扰我,好不好!你们一大早就来吃喝!对不起,我才不高兴侍候你们呢!滚吧!”

但是他一喊叫,却把睡意喊走了。他逐渐认出了他的老朋友彼得和另外几个加利利人。他走了过来,又一个个仔细地看了一遍,最后笑出声来。“天啊,我说是谁呢,原来是你们这些家伙。弟兄们,别说了,把舌头缩回去。也别害怕。你们这帮子人真行,勇敢的加利利人!”

“为了上帝的缘故,西门,别大叫大喊的,把全世界都叫醒。”彼得答道,用手捂住他的嘴。“把门关上,国王把施洗者约翰杀了。你还不知道吗?他砍了他的脑袋,把它放在一只盘子里。”

“他干得好。施洗者老是在他耳边聒噪,说他嫂子的事。谁管它呢?他是国王,他爱干什么就让他干什么,后来——我们是朋友,我告诉你们老实话——他也老在我的耳边聒噪,什么‘悔罪呀,悔罪呀!’去他的,我可不想别人打扰我!”

“但是他们说国王要把所有受过洗的人都杀掉——都砍头。我们都受过洗。你明白吗?”

“谁让你们去受洗的,蠢货!活该!”

“可你也受过洗,酒缸子!”彼得骂他。“你自己告诉我们的。你冲我们吼叫什么?”

“那不是一回事儿,你这个伪装的鱼贩子。我没有受过洗。你把那叫作受洗?我跳到水里游了一次泳。那个傻冒的先知说的话,我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凡是有头脑的人都会这样做的,可是你们呢,你们这些白痴……走江湖的骗子告诉你们能从公羊身上挤奶,你们也相信!他们叫你跳进水去,你就二话不说跳了进去,也不怕得肺炎死掉。他们叫你不要在安息日逮虱子,说这是犯大罪,你就不逮虱子,让虱子把你咬死。他们叫你不要付人头税,你就不付,结果送了人头!你们这是活该!还是坐下来吧,跟我一起喝一杯吧。你们需要定一定神,我也需要清醒清醒!”

酒店后面有两只黑黑的大酒桶。一只上面用红漆画了一只公鸡,另一只用灰漆画了一头猪。他从公鸡桶里倒了一缸子酒,找出六只杯子,放在一桶脏水里涮了涮。酒味儿刺激了他,他醒了过来。

一个瞎子出现在酒店门口,他把拐杖夹在双腿缝里,开始给一只破旧的六弦琴调弦,一边咳嗽着,吐着痰,清清喉咙。这是以利亚敬,年轻的时候是个赶骆驼的。一天中午,他走过沙漠,看见一个女人在一棵枣树下的水坑里洗澡。这个冒失鬼没有把脑袋转过去,反而盯住了这个贝都因女子。活该他倒霉,她的丈夫正坐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生火烧饭。做丈夫的看见这个赶骆驼的走近他妻子,眼睛贪婪地盯着他秀色可餐的妻子,就奔过来用两块烧红的煤,塞在冒失鬼的眼眶里。从那一天起,不幸的以利亚敬就专门唱起赞美诗来。他弹着六弦琴走遍耶路撒冷的酒店和人家,有时颂赞上帝的仁慈,有时歌唱女人的裸体。他会得到一片干面包,一把枣子,几只橄榄,然后又上路去别家。

他调好琴弦,清一清喉咙,提高了嗓门,开始细声细气唱起他最爱唱的赞美诗来:

“请可怜我,主啊,用你慈悲的心肠;

用你悲天悯人的胸怀,原谅我的罪过。”

这时酒店主人端着一缸酒和杯子过来了。他一听这首赞美诗就火了。“够了,够了!”他叫道,“又到我耳边聒噪来了。总是唱这支歌:‘请可怜我……请可怜我……’下地狱去吧!有罪过的是我吗?是我张大眼睛偷看人家老婆洗澡的吗?上帝给我们眼睛是让我们闭着的——你还不懂吗?真是活该!走吧,快到别处去吧!”

瞎子提起拐杖,把琴夹在腋下,一声不吭就走了。

“‘请可怜我,主啊……请可怜我,主啊……’”酒店主生气地学着腔,“大卫向别人的老婆施媚眼,这个瞎眼的傻子也这样——结果是我们倒霉……主啊,我只求没有人来打扰!”

他终于把酒杯斟满。大家开始喝酒。他给自己也倒了酒,一饮而尽。

“我现在去给你们在炉子里烤只羊头,头等货!做母亲的也会从她孩子的嘴巴里抢过去!”他飞一般到了院子里,那里有一只小炉灶是他自己砌的。他捡来树枝和葡萄藤,把炉灶生上火,然后放了一个羊头在烤盘里,这才回到他同伴这边来。他急着想喝酒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