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洁下等人的疗伤能力

令人愉快的满足

派兹托索吓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做过的事情,难道自己着魔了?难道我胸口跳动的是魔鬼的心脏?在跳吗?昨天?那么今天呢?怎样才能弥补自己的过失?他试图把整个事件在脑子里屏蔽掉,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做到了,如果这也算得上是奇迹的话。他睡着了,醒来后把自己的旧账一笔勾销。如果被人问到,他可以赖得一干二净,良心不会受到丝毫谴责,什么都不知道。一个健忘症奇迹?

如果被逼问急了,他可以暗示这是女孩着魔的表现,还有她和她父亲之间扭曲的关系。没见她把一根针插进自己的皮肉里吗?

她的手又红又肿,上面布满了擦痕。她已经擦洗了三天,还是觉得哪儿都肮脏不堪。她在淋浴下站了一个多小时,饱受水声骚扰的派兹托索把她叫了出来。

整座房子清洁无瑕——瓷砖的每条缝隙都被擦洗过了,淤泥和尘垢被清除掉了。派兹托索走进厨房时露出了微笑——曾经污渍斑斑的大理石台面锃光明亮,地擦过了,旧木地板一尘不染。这里那里还有一些没干透的水迹。桌布是湿的——他曾把葡萄酒洒在了上面,弗朗西斯卡铺的是块干净的桌布,一种浆过的优质白布,葡萄酒留在上面的红点已经扩散成一片红晕。

把污浊的肥皂水倒在门外草地上让她感到愉快和满足。泼出被玷污了的水给她注入了生机和活力。油腻的污水在草地上涌起厚厚的潮头,污水一直流到了她埋藏月经带的树根下面。今年的海棠果会更加油腻吗?

她转身回到屋内,接下来要去打扫食品储藏柜。清扫发霉的面包屑和变了味的盐末,剔除缝隙里有毒的东西,用一根铁针把它们一一剔出来。还有储藏柜的旧把手。

她扔掉多年没打开过的瓶瓶罐罐,丢掉那些剩下最后一点儿鱼酱的管子。她要把整座房子彻底打扫一遍,等她做完这些,屋子里会干净一些。接下来她将重新开始,一个无穷无尽的世界,她将一遍又一遍地清扫,洗刷,刮擦,一遍又一遍地汗流浃背,但她还是会感到神父捅入她体内的手指留下的污秽,知道她将不再会有清洁的感觉。

弗朗西斯卡没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她觉得不会有人相信她。实在难以启口,她说不出口来。她感到了对她的背叛是如此彻底,确信派兹托索完全控制了她——他的话别人会相信,而她的话则不会有人相信。这个确凿无疑的事实在她体内发酵,荼毒着她的血液。她能做的只有咬紧牙关。

派兹托索的上帝是雄性的,这一点她是知道的。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在思考是否还存在另一个上帝,一个为女人而存在的上帝。一个为女孩而存在的上帝。

柠檬茶

艾米莱从没向别人说起过他成为牧师之前是个什么样的人,提供的信息从未超过那个有关在飓风中皈依的炙热潮湿的故事,也不曾透露他如何获得牧师职位的细节。一说到这里他就变得非常的谦卑和虔诚,低下头,露出闪烁其词的微笑。

“我是个罪人。是上帝找到了我,把我带到这个小镇。过去的我死在上帝手里了,我重生了。”

这就是他的回答。是遁词,还是一个有关他罪恶之源的动人说教?他有什么罪?偷没偷过东西?他了解“堕落者”的生活吗?是被迫的?还是自愿的?

从楼上坠落下来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落到底层后仍在继续往下掉,现在他穿过了地表,继续朝地心深处坠落。这是一种难以适应的感觉。大地像是由黑色气体组成的,不包含任何阻止坠落的物质。

艾米莱从这个与大地有关的幻觉中醒来,有那么一阵儿,他甚至觉得有点好玩。仍然处在自己的梦幻世界里,没有意识到他已经回到坚实的地面上。他躺着,在外面,世间万物发出的响声并没有带给他任何舒适的感觉。他在重新醒来,但并不享受这个过程。他的背很疼,并因此感到一丝安慰,他得到的这点儿安慰对他也没有什么安慰。

他的勇气逃之夭夭了。他的信念呢?他真诚地怀疑它们。他的怀疑又回来了,确定性离他越来越远。他感到愤怒,但不确定他愤怒的对象是什么。是他自己?还是他的怀疑?这种不确定让他越发愤怒,就好像他的怀疑全权掌控了他,以至于他对于自己的怀疑都心存怀疑。一个让人疯狂的命题,他永远也赢不了,这或许才是他朝空无一物的地心坠落之梦的酵母。

艾米莱决定起床了,但他被近来那些与他有关的流言蜚语搞得精疲力竭,此刻更有点不知身居何处的感觉。他有点期望自己能在他父亲的家里醒来,心里生出一丝悲凉,这丝悲凉和一点负罪感混在了一起。父亲去世的那一天,艾米莱非常高兴。他感到的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解脱。葬礼上,他不得不绷紧下巴,同时用牙齿咬住嘴唇,才忍住了发自内心的微笑。他知道这不可能,而事实上确实也没能忍住不笑。

他把茫然的目光聚焦在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当不得不把目光转向装着他父亲骨头、皮肉和液体的棺材时,他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个木头盒子前方的某一点,而不是盒子本身,好像他在透过棺材去看下面的大地。那种解脱感遍布全身,让他的眼睛里发出异样的光芒,脸上则挂着一种迟钝的似笑非笑。主持葬礼的牧师断定这个年轻人一定是因悲伤过度失去了理智,他不知道他此刻正因强忍内心的狂喜而饱受折磨。这个家庭里隐藏了太多诡异的秘密。

直到父亲死后,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多么憎恨这个人。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典型的孝子,但是他的孝敬里夹杂着恐惧。他猜这种恐惧是父子之间一条天然的纽带。

那个借助绷紧下巴而凝固在脸上的愚蠢笑容,是艾米莱此前不知晓的快乐和自由的开端。

如何使用这份自由是一个他还没来得及驾驭的课题。他的身体在苏醒,知道自己再也不会被锁在衣柜里,不会被一根编得硬邦邦的鞭子抽打,鞭子上的死结硬得足以让人皮开肉绽。艾米莱的身体呼吸着这个解脱,但他的脑子还没能完全转过来,他的思想被他对父亲的恐惧凝固住了。奇怪的是,后来的日子里,在对自己身体的鄙视上,他与他父亲如出一辙。他是他父亲的儿子。

对父亲的憎恨,称它为爱吧,衍变成一种内疚,而这内疚再经发酵,最终变成了对自己的憎恨。如果他不是一个如此邪恶的人,或许他会成为我们怜悯的对象,或者说成为一个承载体?虽然有点儿复杂,但事情的真相仍然是:尽管艾米莱应该受到我们极度的鄙视,但他是一个值得我们怜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