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面包匠的狂欢节

吉安尼的耻辱

太多时候,生活中的美好会伪装成糟粕来到你身边,我们只有借助失败的累积,才能彰显出成功。让吉安尼发狂的是:他怎么也烤不出美味的复活节十字面包,为此每年都要承受一次难以忍受的羞辱。

他烤出的十字面包一看就是个不幸的产物。他试图说服顾客,说他提供的这个皱巴巴的焦煳玩意儿是他对神性的艺术化处理,是唯一可以用来向那个被钉在十字架上、只能喝点儿醋解渴的人所承受的磨难表达敬意的东西。

“绝对不行的,”他解释说,“如果我们面对这样的苦难,嘴里却大嚼着软乎乎香喷喷的面包。”

这是个反命题。艾米莱试图和他辩论,声称复活节是个庆祝我们的主升天的日子,在这样的场合,只有发起来的十字面包才合乎情理。吉安尼会因此而愤怒,但他从未透露过他愤怒的原因。他是为做不出像样的十字面包而感到耻辱。

事情的真相是:他的心早已不在那里了。

吉安尼听从的是另一种感召,他崇拜一个更古老的神灵,还有一个女人。也许这就是他烤出的十字面包发不起来的原因。

每当复活节临近,吉安尼就感到一阵恐惧朝他袭来。每年的这个时候,在把烤好的面包从烤盘上取下来的那一刻,他总是垂头丧气的,内心的沉重和托在手心里的面包的重量直接成正比。厌恶到极点的他会把这些从来都发不起来、永远被烤得焦煳的沉甸甸的小面包扔出去,面包像一块石头,带着嘲笑从墙上反弹回来。他早就应该接受这个不可避免的结局,不要再去尝试了。

这件事说明了一个简单的道理:异教徒的烤箱是烤不出十字面包的。难道说这就是吉安尼每年一次在面包手里受辱的原因?这是一个愚蠢的比方,一种拟人化,因为面包怎么会有手——但比方就是比方嘛。

早到的春天

面包匠的狂欢节已成为一件盛事,被当作地方特色写进了旅游指南,而“蜘蛛卷”则已成为复活节那期烹饪杂志上从不缺席的幽灵,尽管现在的配方和当初的相比,早已大相径庭了。

吉安尼·特里莫托是这种奇妙小糕点的发明者。有人认为他是故意这么做的,旨在破坏复活节仪式的神圣,另一些人则声称那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他只不过是在对他糟糕的复活节十字面包进行补偿。但这个事件的结果是:吃了他的复活节糕点之后,小镇上的人全部疯狂了,这一共同的疯狂一连持续了好几天。

导致这一公共事件的糕点就出自吉安尼之手,所以尊他为面包匠的狂欢节之父,是再恰当不过的了。

水仙花球茎冒出了新芽。一个炙热的早春一夜之间就盎然而至,篱笆上开满了茉莉花,花香弥漫。

气温有没有高到出现幻觉的程度?人的大脑承受热的极限又有多大?在多高的气温下我们开始幻听幻视?

花朵冒出了汗水,刚刚盛开的玫瑰耷拉下脑袋,放弃了,在飘落的花瓣中凋零。这样的炙热能把毒素排出体外,能让牛奶发酵。发酵本身就是一个奇特的过程,其间会出现某种转化。有人说发酵把亵渎转化成神圣,另一些人则认为刚好相反。

你会说这是一种与季节不符的炙热,但是它把一部分人带入了季节,一种能融化禁锢的炙热,有股子霉味。

麦角菌症42是谷类和其他草本植物的一种自然疾病。它由属于麦角菌的子囊真菌导致,患病植物的种子会被带菌的孢子所替代。

麦角菌症最基本的特征是:它是一种自然出现的幻觉。麦角菌症大多发生在酷热的时节。

可怜巴巴的期望

在五十大寿的前夜,吉安尼·特里莫托从睡梦中黯然醒来。这不仅仅是由于酒喝多了嘴里遗留的臭味,也不仅仅是因为想到西娃娜和斯泰法诺·科斯塔缠绕在一个最原始的拥抱中时心头燃起的怒火。

他查了日历。马上就是愚人节了。今年的愚人节与复活节恰巧落在了同一天。

复活节和愚人节落在同一天的几率并不高——每隔两百一十三年才发生一次。这是一种一直让教会头疼的关联。

今晚是所谓的愚人节前夜,吉安尼在苦思冥想。他母亲于愚人节前夜进入产程,第二天,他像一个熟透的西瓜,“嘭”的一声蹦了出来。所以,他是在愚人节那天出生的。

让他垂头丧气的原因终于浮出了水面。他不得不去烘烤复活节面包。明天,他的店门口将排起长龙,排队的人当中有些是为了购买复活节面包,另外一些则是想来看看他今年烤出的面包会煳成啥样,好嘲笑他一番。

他为此忧心忡忡。他总对自己说,如果到了五十岁那年,他还是烤不出一个能载入史册的面包或蛋糕,或者随便哪一种糕点,他将接受失败,彻底告别这个行当。

他四下打量着面包房,寻找着灵感。他面临的挑战是原材料的匮乏。面粉和水,鸡蛋和黄油。奇迹曾被更少的东西创造出来过,他自言自语道。想到这里他却更加心灰意懒。

他刚刚爬起来就已经又想着要躺回到床上去。这可不是开始新一天的好兆头。

他瞅见了卢伊吉作为生日礼物提前送给他的三袋黑麦面粉,面粉旁边立着一大罐蜂蜜酒——同一个卢伊吉三年前送他的生日礼物。三年一晃就过去了。四十七岁时,他还踌躇满志,他有的是时间来完善自己的创作,把自己的名字写进面包师的名人堂。到了四十九岁又三百六十四天的今天,他的时间和灵感都所剩无几了,想到这里,他感到一阵乏味。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喝上一口蜂蜜酒。

一杯酒下肚后,吉安尼心情有所好转。他又朝那三袋黑麦面粉瞟了一眼。他还从来没听说过黑麦做的甜面包卷儿。他恼怒得直想踢面粉袋一脚,但他没这么做,而是摇摇晃晃地来到面口袋跟前,“嘿”的一声从地上抱起一袋,把面口袋紧贴在胸前。

沉甸甸的面口袋让他迈不开步,他做了个奇特的旋转动作,把面口袋和自己一同甩上了木条案,面口袋正好落在旧案板上的浅坑里。

一阵巨大的失败感油然而生,但中间夹杂着再尝试最后一次的决心。他拿起一把刀,在粗麻布上划开一个小口子,用手指尖蘸了点儿面粉,尝了尝。

他决定先做一小批黑麦面包,找找感觉,至少可以用来做早餐,或许还能借此激发灵感,取得更大的成就。这是他在自己五十大寿前夜一点儿可怜巴巴的期望。

生面团一点儿也没有发起来,有什么东西在抑制它们的膨胀。它们不幸与某种家畜的粪便相似。他尝了一小口。嘴里的东西粗糙而有嚼头,顺着食管下滑到胃里,在他体内的管道上留下了一层半生不熟的涂层,那是一种绝不会被错认为愉快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