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2/4页)

这时候,他东拉西扯地和我谈到我们都认识的朋友和最近出版的书籍,谈到上演的歌剧,心情显得很愉快。他对人总很亲切,不过今天他的这种亲切的姿态却实在使我惊讶。他对我们彼此见面的机会这么少深表惋惜,又坦率地(这是他最讨人喜欢的特点之一)告诉我他多么喜欢我,对我多么佩服。我觉得我非得迎合一下他这种友好的表示不可。他问起我正在写的书,我忙问了问他正在写的书。我们彼此都说我们俩谁也没有得到我们应该得到的成功。我们吃着小牛肉火腿馅饼,罗伊告诉我他怎样调拌色拉。我们喝着莱茵白葡萄酒,还津津有味地咂着嘴。

而我心里却一直纳闷,不知他什么时候会谈到正题。

我无法相信在伦敦社交活动最繁忙的季节,阿尔罗伊·基尔只为了谈论马蒂斯、俄国芭蕾舞和马塞尔·普鲁斯特而愿意在一个既不是评论家又不是在任何方面具有什么影响的同行作家身上白白浪费一个小时。再说,在他谈笑风生的态度背后,我隐隐约约地感到他有点儿心神不定。要不是我知道他境况不错,我真疑心他要开口问我借一百英镑。看起来好像这顿午饭就要结束,而他却一直没有找到机会把他心里想说的话说出来。我知道他为人谨慎。也许他认为我们两个人这么久没有见面,头一次见面最好先建立友好的关系,把这顿气氛愉快的丰盛的午饭只看成是个投到水底引鱼上钩的诱饵。

“咱们到隔壁去喝杯咖啡好吗?”他说。

“随你便。”

“我觉得那儿要舒服些。”

我跟着他走进另一个房间,那儿比餐厅宽敞多了,有一些很大的皮扶手椅和很大的沙发;桌上放着一些报纸和杂志。两个老年人坐在一个角落里低声交谈。他们不大友好地瞥了我们一眼,但是这并没有使罗伊踌躇不前。他依然热情地向他们打招呼。

“嗨,将军,”他大声喊道,一面轻松愉快地向那边点了点头。

我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望着外面欢快的白日景象,真希望自己多知道一些圣詹姆斯街的历史背景。我很惭愧,竟然连街对面那个俱乐部的名称都不知道,我不敢问罗伊,怕他会因为我对每个体面的人都知道的事一无所知而看不起我。他把我叫过去,问我要不要在喝咖啡的时候也喝一杯白兰地。我谢绝了,他却坚持要我喝上一杯。这个俱乐部的白兰地是有名的。我们并排坐在式样雅致的壁炉旁的一张沙发上,点着了雪茄。

“爱德华·德里菲尔德最后一次上伦敦来,他和我就是在这儿吃午饭的,”罗伊口气很随便地说道。“我要老头儿尝了尝我们这儿的白兰地,他喝了很欣赏。上个周末,我就是在他太太家度过的。”

“是吗?”

“她多次问候你。”

“真谢谢她,我还以为她不记得我了。”

“不,她记得。你大概六年前在那儿吃过一次午饭,对吗?她说老头儿见到你很高兴。”

“我觉得她可并不高兴。”

“哦,这一点你可错了。当然啰,她不得不非常小心。老头儿老是受到那些想要见他的人的纠缠,她不得不让老头儿节省精力。她总怕他过分劳累。你只要想想她竟然使老头儿活到八十四岁,而且始终神智不衰,那实在了不起。老头儿去世后,我常去看她。她非常寂寞。不管怎么说,她全心全意地服侍了德里菲尔德整整二十五年。要知道,这可是奥赛罗干的工作,我真替她感到难过。”

“她年纪还不算大。没准儿她还会结婚的。”

“不会的,她不会这么做。那样的话就太糟了。”

谈话稍微停了一下,我们都抿了一口白兰地。

“在德里菲尔德成名前就认识他的人,如今在世的只有五个,你大概也是其中之一。有一个时期,你常去拜访他,是吗?”

“拜访过不少次。那会儿我几乎还是个小孩,而他已经是中年人了。你知道我们并不是知己的好友。”

“也许不是,不过,你一定知道不少他的事情,那是别人所不知的。”

“大概是这样。”

“你有没有考虑写一些对他的回忆?”

“天哪,这可没有!”

“你不觉得你应该写一下吗?他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了不起的小说家之一,也是维多利亚时代最后的一个小说家。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他的小说和近百年来写出的任何一部小说几乎一样有希望传诸久远。”

“不见得吧。我总觉得他的小说相当乏味。”

罗伊望着我,眼睛里闪烁着笑意。

“你就爱这么抬杠!不管怎么说,你得承认有你这种看法的人是少数。不瞒你说,他的小说我不只看过一两遍,而是六七遍。每看一遍都觉得更好。你有没有看过他去世时评论他的那些文章?”

“看过几篇。”

“意见那么一致,真是惊人。我每一篇都看了。”

“要是每一篇的内容都没什么不同,那不是很不必要的吗?”

罗伊和气地耸了耸他那宽阔的肩膀,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觉得《泰晤士报文学副刊》上的那篇文章十分精彩。看看它对老头儿就会有很好的了解。我听说《评论季刊》下几期也要刊登好几篇文章。”

“我仍然认为他的小说相当乏味。”

罗伊宽容地微笑着。

“你的看法和所有说话有分量的评论家的看法都不一致,你不觉得有点儿不安吗?”

“倒没觉得怎么不安。我动笔写作到现在已经三十五年了;你根本想不到我看见过多少人被捧为天才,享受了一时间的荣耀,然后就湮没无闻了。我不知道这些人后来怎么样了。死了吗?还是关进疯人院了?还是藏在办公室里?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偷偷摸摸地把自己的作品借给哪个偏僻的村子里的医生和老姑娘看。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仍是哪个意大利pension里的大人物。”

“哦,不错,这些都是昙花一现的人物。我见过这样的人。”

“你还做过关于他们的演讲。”

“那是免不了的。只要办得到的话,总该帮他们一把。你知道那些人决不会有什么前途。去它的,反正宽厚待人总是做得到的。可是,不管怎么说,德里菲尔德并不是那一类人。他作品的全集共有三十七卷,在索思比书店的最后一套卖了七十八镑。这本身就说明了问题。他的书的销售量每年稳步增长,去年是销售量最多的一年。这一点你可以相信我。上次我在德里菲尔德太太那儿时,她给我看了他的稿费收入清单。德里菲尔德的地位已成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