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3/4页)

“谁能说得准呢?”

“嗳,你不是觉得你能吗?”罗伊尖刻地答道。

我并没有生气。我知道我把他惹火了,暗自感到高兴。

“我觉得我少年时形成的出自直觉的判断还是正确的。那时候,人家告诉我说卡莱尔是个伟大的作家,我很惭愧,觉得他的《法国革命史》和《旧衣新裁》简直读不下去。现在还有人会读他的这些作品吗?我原来以为别人的意见总比我自己的高明。所以我勉强相信乔治·梅瑞狄斯的作品文笔华丽。可是我心里却认为他的作品矫揉造作,冗长啰嗦,也不真诚。现在,许多人也都这么认为。那时候,人家告诉我说你要是欣赏瓦尔特·佩特,那就表明你是一个有教养的青年,于是我很欣赏瓦尔特·佩特,可是天哪,他的《马利乌斯》真把我读得烦死了。”

“噢,不错,现在大概没有人读佩特的作品了,梅瑞狄斯的作品当然也已经过时,而卡莱尔只是一个自命不凡、空话连篇的人。”

“你不知道,三十年前,他们看上去都十拿九稳地会流芳百世。”

“那么,你从来没有看走了眼吗?”

“也有过一两次。我过去对纽曼作品的看法远不如现在,而对菲茨杰拉德那读起来音韵铿锵的四行诗则比现在的看法要好得多。那时候,我对歌德的《威廉·迈斯特》简直读不下去,而现在我觉得这是他的杰作。”

“那么,有哪些作品是你当时欣赏而目前仍然欣赏的呢?”

“噢,例如《项狄传》、《阿米莉亚》和《名利场》,《包法利夫人》、《巴马修道院》和《安娜·卡列尼娜》,还有华兹华斯、济慈和魏尔兰的诗歌。”

“我这么说你可不要见怪,我认为你这么说并没有什么新颖独到之处。”

“你这么说我一点儿也不在意。我也觉得这些看法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过你刚才问我为什么我相信自己的判断,所以我想要向你解释一下,以前不管是出于胆小还是为了尊重当时知识界的意见,我说过一些赞扬某些作家的话,而实际上我却并不钦佩某些当时大家认为深可钦佩的作家,后来的发展似乎说明我当时的想法是对的。而当时我真正、直觉地喜欢的一些作家却跟我和一般的评论意见一起经受了时间的考验。”

罗伊沉默了一会儿。他朝杯子底下看了看,我不知道他是想看看杯里还有没有咖啡,还是想找点话说。我对壁炉台上的钟看了一眼;再过一会儿,我就可以起身告辞了。也许我猜错了,罗伊请我吃饭只是为了和我随便谈谈莎士比亚和玻璃碗琴。我暗自责备自己不该对他抱有那些刻薄的想法。我关切地看着他。如果这真是他请我吃饭的唯一目的,那一定是他感到厌倦或是灰心了。如果他不是另有用意,那只可能是至少目前,社交生活叫他实在受不住了。不过他发现我在看钟,就又开口了。

“一个人整整干了六十年,写了一本又一本书,而且赢得了越来越多的读者,这样的人一定有不同寻常的地方,我看不出你怎么能否认这一点。不管怎么说,德里菲尔德的作品已经给译成了各个文明国家的文字;在他的弗恩大宅里,书架上都摆满了他的作品的译本。当然我也愿意承认,他写的许多作品现在看起来有点儿过时了。他是在一个艰难的时期成名的,他的作品往往显得冗长。他的大多数故事情节都惊险离奇,但是他的作品中有一个特点你必须承认,那就是美。”

“真的吗?”我说。

“说到底,只有这一点是最重要的,德里菲尔德作品的每一页上都洋溢着美。”

“真的吗?”我说。

“那次他八十岁生日,我们把他的一幅画像送去给他的时候,可惜你不在场。那真是一个令人难忘的场面。”

“我在报上看了报道。”

“你知道,那次到场的不只是作家,那是一个非常有代表性的集会——包括科学、政治、商业、艺术各界以及上流社会的代表;这么一大批名流显要汇集在黑马厩镇的火车站,都从那列火车上走下来。我想这样的情景你可不容易见到。当首相把勋章授给老头儿的时候,那场面实在令人感动。他发表了很动人的讲话。不瞒你说,那天好多人的眼睛里都含着泪水。”

“德里菲尔德哭了吗?”

“没有,他非常镇定,就和平时一样,有些不好意思,同时又很平静,举止彬彬有礼,对大家的这番盛情自然很感激,但是外表却有点儿淡漠。德里菲尔德太太怕他太累,所以我们去吃饭的时候他就留在书房里,她叫人用托盘送了点东西给他吃。在大家喝咖啡的时候,我溜出来跑去看看他。他正抽着烟斗,瞅着我们送给他的那幅画像。我问他觉得画得怎样。他不肯说,只是微微一笑。他问我是不是可以把假牙拿下来。我说不行,代表团一会儿就要进来向他告别。接着我问他,他是否觉得这是最美好的时刻。‘怪得很,’他说,‘真是怪得很。’我想他实际上是累垮了。在他的晚年,他吃东西、抽烟都很邋遢。装烟斗的时候总把烟丝弄了一身。德里菲尔德太太不愿意人家看见他这样子,不过当然她并不怕我看见。我替他稍微把衣服拍拍干净,随后他们大家都进来和他握手告别,我们就都回伦敦去了。”

我站起身来。

“噢,我真得走了。今天见到你非常高兴。”

“我正要上莱斯特画廊去看一个画展的预展。我认识那儿的人。要是你高兴的话,我可以带你进去。”

“谢谢你,我也收到一张请柬。不,我现在不想去。”

我们走下楼梯,我拿了帽子。出了门我就转向皮卡迪利大街,罗伊说:

“我和你一起走到街那头。”他赶上我的步子。“你认识他的头一位太太,是吗?”

“谁的?”

“德里菲尔德的。”

“哦!”我早已把他忘了。“是的。”

“熟吗?”

“相当熟。”

“我想她这人很讨厌。”

“我没这个印象。”

“她一定粗俗得不得了。她是个酒店的女招待,是吗?”

“是的。”

“我真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要娶她。我一直听说她对他非常不忠实。”

“是非常不忠实。”

“你还记得她长得什么样吗?”

“记得,记得非常清楚,”我笑着说。“她很好看。”罗伊短促地笑了笑。

“一般人可不是这个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