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德里菲尔德的确教过我骑自行车。我也正是这样首次和他相识的。我不晓得低座自行车在当时已发明了多久,不过在我居住的肯特郡的那个偏僻的地区,那时还不常见。因此你看到哪个人骑着一辆实心轮胎的车子飞驰而过的时候,你总要回过头去一直看到他的身影从你眼前消失为止。那些中年的绅士认为骑这种车是一种滑稽好笑的行为,他们说靠自己的两条腿走路就很不错了;而那些上了年纪的女士则对这种车感到提心吊胆,每当她们看到一辆自行车从远处过来的时候,她们就马上跑到路旁。我早就非常羡慕那些骑着自行车到校园里来的男孩子。要是你骑进校门的时候双手都脱开把手,那可是一个出风头的大好机会。我一直求我叔叔答应让我在暑假开始的时候买一辆自行车,我的婶婶却表示反对,她说我准会摔断脖子,但是我叔叔在我的坚决要求下还是比较爽快地同意了,因为当然我是用自己的钱去买车。学校放假前我就订购了一辆,几天后车子就由货运公司从特堪伯里运来了。

我决定自己来学骑车,学校里的伙伴们告诉我他们半个小时就学会了。我试了又试,终于得出结论我这人实在太笨(现在我认为,当时这么说未免言过其实),不过即便我完全抛开了自尊心,让花匠扶着我上车,可是到第一天上午结束的时候,我似乎还是和开始时一样自己无法骑上车去。第二天,我想牧师公馆外边的那条马车道过于弯曲,不是学习骑车的好地方,于是我把车子推到外面不远的一条大路上。我知道那条路又直又平坦,而且非常僻静,不会有人看见我出丑。我在那儿一次接一次地试着上车,但每一次都摔了下来。我的小腿也给踏脚板擦破了;我觉得浑身发热,十分烦躁。我试了大约一个小时,开始感到大概是上帝不想要我骑车,但是我还是决心坚持下去(因为一想到上帝在黑马厩镇的代表,我叔叔的嘲讽,我就忍受不了),可就在这时,我讨厌地看见有两个骑自行车的人在这条荒僻的道路上朝我骑来。我马上把车子推到路旁,在一个篱边台阶上坐下,若无其事地眺望着大海,好像我已经骑了很长时间车,如今正坐在那儿对着茫茫大海陷入了沉思。我瞪着两只出神的眼睛,不去看那两个朝我骑来的人,但是我感到他们正越来越近,而且从眼角边我看到那是一男一女。就在他们从我身边骑过的时候,那个女人猛地向我坐的路边一歪,撞到我的身上,摔了下来。

“啊呀,真对不起,”她说。“我刚才一看见你,就知道我会摔下来。”

在这种情况下,我不可能再保持我那种出神的样子,我满脸通红地对她说一点都不要紧。

她摔倒的时候,那个男人也下了车。

“你有没有伤着什么地方?”他问道。

“没有。”

这时我才认出来他就是爱德华·德里菲尔德,就是几天前我看见跟助理牧师一块儿散步的那个作家。

“我正在学骑车,”他的女伴说。“只要看见路上有什么东西,我就会摔下来。”

“你不是牧师的侄子吗?”德里菲尔德说。“那天我见过你。盖洛韦告诉了我你是谁。这是我太太。”

她以一种异常坦率的姿态朝我伸出手来,我握住她的手的时候,她热情地使劲握了一下。她的眼睛里和嘴上都露出了笑意,即使那会儿我年纪还小,我也看出来她的笑容特别亲切友好。我十分慌乱。见到陌生的人总使我特别忸怩不安,我根本没有看清她的眉目长相。我只觉得她好像是一个身材相当高大的金头发的女人。她那天穿着一条下摆很宽的蓝哔叽裙子,一件前胸和领子都上过浆的粉红色衬衫,在厚厚的金头发上还戴着一顶那时大概叫作“硬壳平顶帽”的草帽。我不知道这是我当时就看清楚的还是我事后记起的。

“我觉得骑自行车实在很有意思,你说是吗?”她说道,一面看着我那辆靠在篱边台阶上的漂亮的新车。“要是能把车骑好,那该多带劲啊。”

我觉得她这话是对我的熟练车技的羡慕。

“只要多练习就成了,”我说。

“今天是我上的第三课。德里菲尔德先生说我进步得很快,可是我觉得自己笨透了,真恨不得踹自己一脚。你学了多久就会骑了?”

我羞愧得面红耳赤,几乎都说不出那句丢人的话。

“我还不会骑,”我说。“我刚把这辆车子买来,今天我头一次试试。”

我说得有点含糊其辞,不过我心里暗自添了一句:除了昨天在自己家花园里试过一阵,好使自己问心无愧。

“要是你愿意,我来教你,”德里菲尔德和蔼可亲地说。“来吧。”

“不成,”我说。“我无论如何也不想麻烦你。”

“这是为什么?”他太太问道,那双蓝眼睛仍然充满亲切友好的笑意。“德里菲尔德先生愿意教你。再说,我也可以歇一会儿。”

德里菲尔德推过我的自行车。我虽然很不愿意,但是却无法拦挡他那友好的行动,我笨手笨脚地跨上车,来回晃悠,可是他用手牢牢地扶住我。

“踏快一点,”他说。

我踏着踏脚板,他在我身边跟着跑,我的车来回晃动,尽管他费了很大力气,但最终我还是摔了下来,我们俩都热极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不可能再保持牧师的侄子应当对沃尔夫小姐管家的儿子采取的那种疏远冷淡的态度。我又上车往回骑,居然紧张地独自骑了三四十码,德里菲尔德太太跑到路中间,双手叉腰,大声嚷着:“加油,加油,二比一占上风了。”我开心地大声笑着,完全忘记了我自己的社会地位。我自己下了车,脸上肯定带着洋洋得意的神色。德里菲尔德夫妇向我道贺,夸我聪明伶俐,头一天就学会了骑车,我毫不忸怩地接受了他们的祝贺。

“我来看看能不能自己上车,”德里菲尔德太太说。我在路旁的篱边台阶上重新坐下,和她丈夫一起看着她一次次不成功的尝试。

后来,她又想歇一会儿,于是失望却依然很开朗地在我的身旁坐下。德里菲尔德点着了烟斗。我们聊起天来。现在我知道她的举止中有一种使人感到毫不拘束抛却一切顾虑的坦率,当时我自然并不了解这一点。她说起话来口气总很热切,就像孩子那样洋溢着对生活的热情,她的眼睛总闪现出迷人的笑意。我说不出为什么我喜欢她的微笑。如果狡黠不是一种使人不快的品质,那我就得说她的微笑中带有一丝狡黠;可是她的微笑天真无邪得不能称之为狡黠。那是一种调皮的神情,就像一个孩子做了一件自己认为很有趣的事,但他知道你一定会觉得他相当淘气。他也知道你其实不会真生气的。要是你没有很快发现他干的事,他会自己跑来告诉你。不过当时我当然只知道她的笑容叫我感到安闲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