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我一边等待阿尔罗伊·基尔,一边这么回想着过去的事。想到爱德华·德里菲尔德后来极为风光体面的社会地位,再想想他当年默默无闻时的这件很不光彩的事,我不禁暗自好笑。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少年时代,我周围的人并不把他这个作家放在眼里,因此在他身上,我始终无法看出后来那些对他推崇备至的评论见解中所说的惊人优点。有很长一段时间,人家认为他写的语言很糟,他的作品确实使你觉得好像是用一个秃铅笔头写的;他的风格矫揉造作,古雅和俚俗的词语混合在一起,念起来很不舒服;而他作品中的对话简直不像一个普通人的嘴里会说的话。在他后期的创作生涯中,他采用口授的方式写作,他的风格带上了口语的自然特点,变得清晰流畅;这时评论家们回顾他成熟时期的小说,发现他的语言有一种刚健、活泼的力量,与他作品的主题极为相称。在他创作的鼎盛时期,正是词藻华丽的文风流行的时期,他作品中的不少描写片段都被收进了所有英国散文的选集中。他描绘大海、肯特森林中的春天以及泰晤士河下游落日的那些篇章都很有名。可是我读他的作品的时候却总觉得不那么舒服,这实在叫我感到十分羞愧。

在我年轻的时候,德里菲尔德的作品销路并不好,有一两本还成了图书馆的禁书,但是欣赏他的作品却是一种具有文化修养的表现。大家认为他是个大胆的现实主义作家;他是用来打击那些市侩庸人的一根很好的大棒。某位先生凭着灵感发现他笔下的水手和农民是莎士比亚式的;那些思想自由的人聚在一起议论,对他作品中那些乡巴佬的冷面滑稽和粗俗的幽默兴高采烈地尖声叫好。这是爱德华·德里菲尔德轻而易举就能提供的货色。可是,每当我看到他作品中出现帆船的水手舱或客店的酒吧间的时候,我的心就会往下一沉;我知道接下去必然是六七页用方言写的对生活、道德规范和永生不灭这类主题的可笑的评论。可是我承认,就连莎士比亚笔下的那些小丑我也总觉得很乏味,至于他们那数不清的后代就更叫人受不了。

德里菲尔德的长处显然在于他对农场主和农场工人,店铺老板和酒店伙计,帆船的船长、大副、厨师和干练得力的水手等自己最为熟悉的阶级中形形色色的人物的描写。可是在他刻画社会地位比较高的人物的时候,恐怕就连对他最为崇拜的人也会感到有点儿不舒服;他笔下的那些形象完美的绅士实在完美得无法叫人相信,而他书中那些出身高贵的女士也都善良、纯洁、高尚得不得了,所以看到她们只会用多音节的高雅的字眼来表达她们的思想,你也并不觉得奇怪。他描写的女子大都缺乏生气。不过在此我又必须说明,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世上一般的人和那些最有名的评论家都一致认为他笔下的这些女子是英国女性中活泼可爱的典型。她们生气勃勃,英勇无畏,品格高尚,经常被用来与莎士比亚作品中的女主人公相比。我们当然知道妇女通常都有便秘,但是在小说里把她们写得连直肠都没有,这在我看来也实在过于尊重妇女了。我很奇怪妇女们竟愿意看到对她们作这样的描绘。

评论家往往可以迫使世人去注意一个非常平庸的作家,而世人有时候也会为一个没有一点可取之处的作家冲动发狂,但是这两种情况都不会持续太久;因此我不禁想到,一个作家要是没有相当的才能就不可能像爱德华·德里菲尔德这样长久地吸引读者。那些出类拔萃的人往往对作家受到大众欢迎表示讥嘲;他们甚至认为这是平庸的表现;可是他们忘了后人总是从某个时代知名的而不是不知名的作家中作出选择。可能某本应当传诸久远的伟大杰作刚出版就夭折了,但是后人永远不会知道;也可能后人把我们时代的畅销书统统摈弃,但是他们最终还是必须在这些畅销书中进行选择。不管怎么说,爱德华·德里菲尔德依然声名不衰。他的小说只是碰巧令我感到厌倦罢了,我觉得它们都太冗长;他想用离奇曲折的情节去引起那些头脑迟钝的读者的兴趣,我却觉得这种情节索然无味;不过他无疑是十分真诚的。在他最出色的作品中有着生活的激情,而且不管是哪一本中,你都能发现作者的难以捉摸的个性。在他早期的创作生涯中,他的现实主义受到一些人的赞扬和另一些人的指责;评论家们根据各自的癖好,有的称赞他真实,有的批评他粗俗。可是现实主义已经不再引起人们的议论,图书馆的读者现在轻而易举地就会跨越上一代人还是极端惊吓畏惧的障碍。那些富有文化修养的读者看到这儿一定会想起德里菲尔德去世的时候在《泰晤士报》文学副刊上所发表的那篇重要文章。作者以爱德华·德里菲尔德的小说为题目写了一篇完全可以被称作是美的赞歌的评论文章。凡是看了这篇文章的人都会对文章中那种使人联想到杰拉米·泰勒的气象堂皇的散文的华丽文辞、那种敬畏和虔诚的气息以及所有那些高尚的情操留下深刻的印象,总之,用来表达这一切的文体华美而不过分,语调悦耳却不缺少阳刚之气。因而这篇文章本身就是美的化身。如果有人指出爱德华·德里菲尔德也算是个幽默作家,在这篇颂扬他的文章里偶尔插入一句俏皮话会给文章增添光彩,那么就该回答说这毕竟是一篇悼词。大家都知道,美并不欢迎幽默对她做出的羞怯的友好表示。罗伊·基尔那天和我谈到德里菲尔德的时候认为,不管他有什么缺陷,也都被洋溢在他作品中的美所弥补了。现在回顾这次谈话,我觉得罗伊的这句话最叫我感到恼火。

三十年前,上帝是文学界最时髦的内容。信仰上帝是合乎体统的行为,新闻记者们用上帝来点缀一个知语或平衡一个句子;后来上帝不时兴了(说也奇怪,板球和啤酒也跟着一块儿过时了),牧神开始流行。在成百部的小说中,草地上都留下了他的蹄印;诗人们看到他出没在暮色苍茫的伦敦公园里;萨里郡和新英格兰的女文人,这些工业时代的仙女都不可思议地在他粗鲁的拥抱中献出了她们的童贞。从此她们在精神上发生了彻底的变化。可是牡神后来也不时兴了,美代替了他的位置。人们到处可以见到这个字眼,有时在一个短语中,有时在描写一条大比目鱼、一条狗、某一天、一幅画、一种行为和一件衣服的句子中。好些年轻女子(她们各人都写了一本极有成功希望、充分显示她们才能的小说)絮絮叨叨地用各种方式谈论着对美的感受,有人影射暗示,有人说笑逗趣,有人热情奔放,有人娇媚动人;那些大概刚从牛津大学出来却仍带着那儿光荣的云雾的年轻男子,总在周刊上发表文章,告诉我们应该如何看待艺术、生活和宇宙;他们在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的稿纸上潇洒随便地到处写上美这个字眼。可怜这个字都给用滥了。咳,他们可真把这个字使唤苦了!理想有着各种名称,而美只是其中之一。我不知道这种喧嚣是否不过是那些无法适应我们这个英雄的机器世界的人所发出的悲鸣,也不知道他们这种对美——我们这个丢人的时代里的小耐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