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第4/7页)

“我不记得了,并没有谈什么。他对建筑很有兴趣,也爱谈谈庄稼活;要是路旁有家酒店看上去不错,他就会提议我们休息五分钟,进去喝杯苦啤酒;喝酒的时候他会和酒店老板谈论地里的庄稼和煤的价钱这类事情。”

我从罗伊脸上的神情看出来他很失望,但是我还是一个劲儿地往下说。他只好听着,不过有点儿厌烦。我突然发现他觉得厌烦的时候就显得脾气暴躁。虽然我不记得德里菲尔德在我们一起长途骑车时说过什么意味深长的话,但是我却清楚地回忆起当时的感觉。黑马厩镇这个地方有这么一种独特之处,虽然它紧靠大海,有一片很长的砂石海滩,背后又是沼泽地,可是你只消向内陆走上半英里,就会来到肯特郡的最典型的乡村地区。道路蜿蜒曲折,两边是大片肥沃碧绿的田地和一丛丛高大的榆树;这些树木结实粗壮,带着一种朴实无华的气派,看上去就像那些好心肠的肯特郡老农民的妻子;她们脸色红润,体格健壮,上等的黄油、自制的面包、奶油和新鲜的鸡蛋使她们一个个都长得胖乎乎的。有时候你面前只有一条小路,两边都是茂密的山楂树篱,上面是两旁伸展出的榆树的青枝绿叶,你抬头仰望,只看见中间露出的一线蓝天。当你在这暖烘烘的、炽热的空气中骑车前进的时候,你会觉得世界一下子静止了,而生命会永远持续下去。虽然你在使劲地蹬着车,但是你却有一种甜美的、懒洋洋的感觉。这时候你和你的伙伴谁都不说话儿,你心里十分愉快。如果其中哪个人抖起精神,突然加快速度,冲向前去;这是他在开玩笑,把大家都逗乐了。接着你会一连好几分钟都拼命地蹬车。我们互相天真地开着玩笑,为自己的幽默格格直笑。有时候你会骑过一些小农舍,前面有个花园,花园里长着蜀葵和卷丹;离大路稍远一点是一些农庄,有着宽敞的谷仓和啤酒花烘干房;你也会经过一些种着蛇麻草的田地,那些成熟的蛇麻子像花环似的悬挂着。路旁的那些酒店都使你感到亲切、随便,样子看上去和那些农舍差不多,门廊上往往有攀缘向上的忍冬。酒店的名称也都稀松平常,诸如“快活的水手”、“欢乐的农夫”、“王冠和锚”、“红狮”等等。

不过所有这些在罗伊看来当然都无关紧要,他打断了我的话。

“他从来没有谈谈文学吗?”他问道。

“没有。他不是那种作家。我想他在思考他的写作,不过他从来不提。那时他经常把书借给助理牧师看。有一年冬天,在圣诞节假期中,我几乎每天下午到他家去喝茶;有时候,他和助理牧师谈论起书来,但我们总是叫他们俩住口。”

“你一点也不记得他说些什么吗?”

“我只记得一件事。那是因为他谈到的作品我当初没看过,是他的话促使我去看的。他说在莎士比亚退休回到埃文河畔的斯特拉特福成为体面人物的时候,要是他还想到他写的那些剧本,可能只有两部作品是他自己最感兴趣的,那就是《一报还一报》和《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

“我觉得这并不能给人什么特别的启示。他有没有谈过什么比莎士比亚更加现代一点的作家?”

“唔,我记得那时候他没谈过。不过几年前,有一次我和德里菲尔德夫妇一起吃午饭的时候,我倒偶然听他说起亨利·詹姆斯热衷于描写英国乡间别墅茶会上的闲谈,却对美国的兴起这样一件世界历史上最伟大的事件都置之不理。德里菲尔德称之为il gran rifiuto。我很吃惊地听到这个老头儿竟讲了一句意大利语,心里又觉得很有趣,因为当时在座的人中间只有一个身高体壮的公爵夫人知道他究竟在讲什么。他当时说:‘可怜的亨利,他永无休止地绕着一个气派堂皇的花园转来转去,花园的围墙高得正好使他无法偷看到里面的情景;花园里的人们正在喝茶,他离得太远,无法听到伯爵夫人在说些什么。’”

罗伊很专心地听我讲述这个小故事。听完后他沉思地摇了摇头。

“这个材料我恐怕不能用。要是用了的话,那帮亨利·詹姆斯的崇拜者就会对我大肆抨击……那时候,你们晚上一般干些什么?”

“噢,我们打惠斯特,德里菲尔德则看那些要他写书评的书,他还常常唱歌给大家听。”

“这倒很有意思,”罗伊说,一面急切地把身子往前一探。“你还记得他唱的是什么歌吗?”

“完全记得。《都只为爱上一个大兵》和《此处美酒并不贵》这两首是他最喜欢的。”

“哦!”

我看得出来罗伊很失望。

“你难道指望他唱舒曼的歌曲吗?”我问道。

“为什么不行呢?那样的话,倒很值得写上一笔。不过我其实原来以为他会唱一些海上水手的小曲或者古老的英格兰乡村民歌,就是那种他们经常在集市上唱的歌——盲人小提琴手拉着琴,乡下的小伙子和姑娘们在打谷场上跳舞以及诸如此类的事。如果他唱的是这些歌,我可以就此写出一段很漂亮的文章,可是我简直不能设想爱德华·德里菲尔德唱些歌舞杂耍剧场里的歌。别忘了,你要给一个人画像,就得把画面的明暗程度定好。如果你把色调完全不和谐的事物摆进去,那就只会给人产生混乱的印象。”

“你知道此后不久他趁着黑夜逃跑,把所有的人都骗了。”

罗伊有整整一分钟没有开口,只沉思地低头望着地毯。

“是的,我知道那时发生过一些令人不快的事,德里菲尔德太太提过。我听说他后来把所欠的债都还清了才最后买了弗恩大宅在那个地区住下来。我觉得对他发展过程中这么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没有必要去详细叙述,不管怎么说,这件事距现在也快四十年了。你知道,老头儿性格当中有些很古怪的地方。一般人都会认为在发生了这样一件见不得人的丑闻后,他决不会选择黑马厩镇作为他晚年安居的地方,那时他已经成名,而黑马厩镇却正好是他出身卑微的地点;可是他似乎一点都不在意。他好像还觉得这件事是一个很好玩的玩笑。他居然能够把这件事讲给那些上他家来吃午饭的客人听,真使德里菲尔德太太感到十分难堪。我希望你多了解一下埃米。她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当然,老头儿写他所有那些巨著的时候还根本不认识她;不过,谁也不能否认在他最后二十五年的生活中,他在世人眼中的那种堂皇庄严的形象完全是出于埃米的创造。她对我十分坦率。那对她可不是一种轻松的活儿。老德里菲尔德有些非常怪僻的习惯,她不得不采用许多手段来使他的举止显得得体。在有些事情上,老头儿非常固执,我觉得要是换个不像埃米这么有个性的女人,那她早就失去信心了。比如说,他有那么个习惯,可怜的埃米费了许多工夫才使他改掉:他每次吃完肉和蔬菜之后,都要掰一块面包把盘子擦干净,然后把那块面包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