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我应邀上德里菲尔德家去了,过得十分愉快,于是我接着又去。到了秋天,等我又回到伦敦参加圣路加医学院冬季课程的学习时,每个星期六前去拜访他们已经成了我的习惯。我就是在那儿头一次被引进了艺术和文学的领域。当时我正在自己清静的寓所里埋头写作,不过我对这件事守口如瓶。我遇到了一些也在写作的人,感到非常兴奋,我入神地听着他们的谈话。前来参加聚会的有各种各样的人。那时候周末的活动还不多,打高尔夫球是被人们嘲笑的运动,所以星期六下午大多数人都无事可做。不过上德里菲尔德家去的大概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人物;反正我在那儿见到的画家、作家和音乐家,我想不起他们中哪一个后来得到不朽的声名;可是这种聚会给人的印象却是文雅的,活跃的。你会碰到在寻找角色的年轻男演员,叹息英国人不懂音乐的中年歌手,在德里菲尔德家的小钢琴上演奏自己的作品,同时又小声抱怨说只有在音乐会的大钢琴上才能显出其美妙韵味的作曲家,在大家的催促下朗诵一小段新写成的篇章的诗人,以及正在寻找委托任务的画家。偶尔也会有个带有贵族头衔的人来给聚会增添一点光彩;不过那是很难得的,因为当时的贵族还没有变得疏放不羁,一位上流社会的人士要是和艺术家们结交往来,那通常不是因为这位人士闹出了臭名昭著的离婚案,就是因为打牌输了点钱而还不起;出了这样的事,他(或她)觉得在自己那个社会阶层中的生活变得有点难堪。如今我们已经完全改变了这种情况。义务教育对世界的一个最大好处就是使写作实践在贵族和绅士阶层中广为流行。霍勒斯·沃尔波尔曾编过一本《王室和贵族作家概览》,这样的书如今要编的话就会像百科全书一样厚了。一个贵族头衔,哪怕是一个名义上的头衔,也可以使几乎随便哪个人成为一个知名作家;可以肯定地说一个人要进入文学界,没有比高贵的出身更好的通行证了。

有时候,我确实认为我们的上议院不久一定免不了要被废除。既然如此,如果法律规定文学这个行业只准上议院议员和他们的妻子儿女去从事,那可是一个很好的方案。这是英国人民对于贵族放弃他们世代相传的特权所给予的相当得体的补偿。这对于那些一心致力于供养歌女、赛马和玩chemin de fer这类公共事业而家境穷困的贵族(他们的数量太多了),也是一种维持生计的方法,而且对于其他那些由于自然选择最终变得什么别的事都干不了,只适合于治理大英帝国的贵族,也是一种愉快的职业。不过现在是专门化的时代,如果我的计划受到采纳,那么显而易见,必然会因为文学的各个领域由贵族的各个阶层分管而给英国文学增添更大的光彩。因此,我建议文学中比较低级的门类应由爵位较低的贵族去从事,男爵和子爵应专门致力于新闻和戏剧写作。小说可以成为伯爵拥有特权的领域。他们已经表现出对这门艰难的艺术的天才,而且他们人数众多,足以满足需求。至于侯爵,可以安心地把文学中那部分被称作belles lettres(我一直不清楚为什么叫这么个名称)的作品交给他们去完成。从金钱的角度看,这种作品也许赚不了多少钱,但是却具有一种非常适合于冠有这种浪漫头衔的作家的特征。

文学的最高形式是诗歌。诗歌是文学的终极目的。它是人的心灵最崇高的活动。它是美的结晶。在诗人经过的时候,散文作家只能让到一旁;在诗人的面前,我们那些最优秀的人物看上去都像一块干酪似的无足轻重。由此可见,诗歌的写作应该由公爵来承担,而且我希望他们的权利受到最严厉的刑罚的保护,因为这样一门最崇高的艺术如果不由最崇高的人物去从事,那简直不可容忍。由于在这门艺术中也应当贯彻专门化的原则,所以我预见到公爵们(就像亚历山大的继承者们那样)也会把诗歌的领域在他们之间划分一下,每个公爵只从事自己受遗传影响和天生兴趣所擅长的那方面的诗歌写作。因此我预见到曼彻斯特公爵们专写教诲和具有道德寓意的诗歌,威斯敏斯特公爵们专写唤起人们对大英帝国的义务和责任的激动人心的诗歌;而在我的想象中德文郡的公爵们多半会写普洛佩提乌斯式的情诗和哀歌,同时马尔伯勒的公爵们则几乎不可避免地会以家庭幸福、征兵和满足低微的地位为主题吹奏起田园诗的旋律。

可是如果你说这样安排稍微有点难办,并且提醒我说诗神不一定始终威风凛凛地昂首阔步,有时候也会轻盈神奇地飘然而至;如果你想起那个聪明人的话:只要他能为这个国家写作歌词,他就不在意谁去制定国家的法律,因而问我(你正确地认为这项工作交给公爵去做是不恰当的)应当由谁来拨动琴弦,弹奏人类多变不定的灵魂偶尔渴望听到的曲调,我的回答是(显然我早应该想到)公爵夫人。我认识到那种罗马涅多情的农夫对他们的情人吟唱托卡托·塔索的诗句的时代,那种汉弗莱·沃德夫人对着小阿诺德的摇篮低声哼唱《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中的合唱曲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当今的时代要求更切合目前情况的歌曲。因此我建议那些比较热心家务的公爵夫人应当写作我们的圣歌和儿歌,而那些活泼风骚的公爵夫人,就是那些总想把葡萄叶子和草莓混在一起的公爵夫人则应当去为音乐喜剧写抒情歌词,为漫画小报写谐趣诗,为圣诞贺卡和彩包爆竹写格言警句。这样一来,她们就会在英国公众的心中保持她们迄今为止只靠尊贵的地位所具有的位置。

我就是在星期六下午的这些茶会上非常惊讶地发现爱德华·德里菲尔德竟然成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这时他已写了二十多本书,虽然都没有为他带来多少收入,但是他的名气却已很响。最有眼光的评论家都赞扬他的作品,上他家来的朋友们都一致认为总有一天他会受到重视。他们责怪公众竟看不到这儿有一个伟大的作家;既然颂扬一个人的最容易的方法就是贬低另一个人,因此他们任意地诋毁所有那些当时的名声超过德里菲尔德的作家。其实,如果我当时就像后来那样了解文学界的情况,我就应该从巴顿·特拉福德太太对他相当频繁的拜访中猜到爱德华·德里菲尔德走红的日子已经为期不远;他会像一个长跑比赛时的运动员那样突然冲向前去,把一起参赛的那一小群脚步沉重的选手都甩在身后。我承认在我初次被引见给这位太太的时候,我压根儿没有把她的名字放在心上。德里菲尔德向她介绍说我是他在乡间居住时的一个年轻的邻居,并且告诉她说我是一个医科学生。她甜甜地朝我笑了一笑,柔声细气地说了一些关于汤姆·索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