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大约六个月以后,《人生的悲欢》所引起的骚动已经平息,德里菲尔德又开始写另一部小说,这部作品后来以《他们的收获》为名发表。我当时是医学院四年级的学生,在病房担任外科医生的助手。有一天,我值班的时候要陪一位外科医生去查病房,于是我到医院的大厅去等候这位医生。我瞥了一眼放信的架子,因为有时候有人不知道我在文森特广场的地址,就把信寄到医院来。这天我很奇怪地发现有一份发给我的电报,内容如下:

请务必于今日下午五时来我处。有要事相商。

伊莎贝尔·特拉福德

我不知道她找我会有什么事,在过去这两年里,我大概见过她十多次,但是她从来也没有注意过我,我也从来没有去过她家。我知道举行茶会的时候往往缺少男客,所以女主人等到最后发现男客不够的时候,可能会觉得把一个年轻的医科学生请来总也聊胜于无;可是电报上的措辞不大像是请我去参加茶会。

我给他当助手的那个外科医生既乏味又啰嗦。直到过了五点,我才完事;从医院到切尔西又足足花了二十分钟。巴顿·特拉福德太太住在泰晤士河河堤路上的一幢公寓里,我赶到她的住所的时候已经快六点了。我按了门铃,问她是否在家。我被引进客厅,开始向她解释迟到的原故,可是她却马上打断了我的话:

“我们猜到你有事脱不了身。没关系。”

她的丈夫也在座。

“我想他会乐意喝杯茶的,”他说。

“噢,不过现在吃茶点未免太晚了,是吗?”她温和地望着我,她的柔和而好看的眼睛里充满了亲切友好的神情。“你不想喝茶了吧?”

我那时又渴又饿,午饭的时候我只吃了一个黄油烤饼外加一杯咖啡,不过我不愿意告诉他们。我表示自己不想喝茶。

“你认识奥尔古德·牛顿吗?”巴顿·特拉福德太太指着一个人问道。我进去的时候这个人正坐在一把宽大的扶手椅中,这时他站了起来。“我想你在爱德华家里见过他。”

我是见过他。他并不常去德里菲尔德家,不过他的姓名听上去很熟,我也记得他这个人。他使我觉得很紧张,我大概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话。虽然今天他已经完全被人忘却,但在当时他却是英国最有名的评论家。他是个高大、肥胖、头发金黄的人,长着一张丰满、白净的脸和两只淡蓝色的眼睛,金黄色的头发已经渐近灰白。他通常戴一条淡蓝色的领带好衬托出他眼睛的颜色。他对在德里菲尔德家见到的作家都表现得很亲切友好,并对他们说一些悦耳动听的恭维话。可是等他们一走,他就拿他们打趣逗乐。他说话声调低沉、平稳,措辞得当,谁都不像他能那样切中肯綮地讲一个用心险恶的有关自己朋友的故事。

奥尔古德·牛顿和我握了握手;巴顿·特拉福德太太怀着她那随时流露出的体贴人的心思,急着想使我安心自在,就拉着我的手要我在她旁边的沙发上坐下。茶点还没有从桌上收掉,她拿起一块果酱三明治,文雅地小口小口地咬着。

“最近你见到过德里菲尔德夫妇吗?”她问道,好像只是为了找个话题谈话。

“上星期六我在他们家。”

“从那以后,你就没有见过他们俩吧?”

“没有。”

巴顿·特拉福德太太看看奥尔古德·牛顿,又看看她丈夫,随后又回转脸看看牛顿,仿佛默默地要他们帮助。

“不用转弯抹角了,伊莎贝尔,”牛顿带着他那种胖乎乎的、一丝不苟的神气说,一边略带恶意地眨了眨眼睛。

巴顿·特拉福德太太转过脸来对着我。

“那么说你还不知道德里菲尔德太太从她丈夫身边逃走了。”

“什么!”

我大吃一惊,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也许还是由你来把事情经过和他说一下的好,奥尔古德,”特拉福德太太说。

评论家在椅子里往后一靠,把一只手的手指尖顶着另一只手的手指尖,津津有味地讲起来。

“昨天晚上,我需要去见爱德华·德里菲尔德,谈谈我为他写的一篇文学评论。晚饭后天气很好,我想闲逛到他家去。他正在家里等我,而且我知道,除非有类似伦敦市长或皇家艺术院的宴会这类重要活动,否则他晚上是从来不出门的。所以当我走近他的住所的时候,突然看见门开了,爱德华本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你可以想象得出当时我有多么吃惊,不,我简直完全愣住了。你一定知道伊曼纽尔·康德的故事,他每天习惯在一定的时间出外散步,从来没有一时半刻的偏差,因此柯尼希山的居民都习以为常地在康德每天出来散步的时候对表。有一天他比平时早了一个小时从家里出来,当地居民的脸色都变白了,他们明白一定出了什么可怕的事,果然他们猜对了;伊曼纽尔·康德刚刚得到巴士底狱陷落的消息。”

奥尔古德·牛顿停了一会儿来增强他这段小故事的效果。巴顿·特拉福德太太对他会心地笑了笑。

“当我看见爱德华匆匆朝我走来的时候,我倒并不认为发生了上述这种震撼世界的灾难,但是我却立刻意识到出了什么不幸的事。他既没拿手杖,也不戴手套,身上还穿着工作服,一件黑羊驼呢的旧外套,头上戴着宽边呢帽。他神情狂躁,举止烦乱。我了解婚姻状况的变化无常,因此心里暗想是否因为夫妻争吵他才匆匆离家;我也想到也许他是急着要找邮筒发信。他像希腊史诗中最风流倜傥的英雄赫克托耳那样一阵风似的往前走去。他似乎并没有看见我,我心里突然怀疑他那时也不想见我。我叫住了他。‘爱德华’,我说。他好像吓了一跳。我可以肯定有那么一会儿,他根本没有认出我是谁。‘是什么复仇的怒火促使你如此匆忙地穿过皮姆利柯的时髦的区域?’我问道。‘噢,原来是你,’他说。‘你上哪儿去?’我问道。‘哪儿都不去,’他回答说。”

照这种速度讲下去,我想奥尔古德·牛顿永远都讲不完他的故事,而如果我晚半小时回去吃饭的话,我的房东赫德森太太一定会对我很恼火。

“我告诉他我的来意,并且提议我们回他家去,他在那儿可以更加方便地讨论一下困扰我的问题。‘我根本没法子静下心来,不想回去,’他说;‘咱们还是散散步吧,可以边走边谈。’我同意了他的话,转过身来和他一起向前走;可是他步子飞快,我不得不请他放慢一点。就连约翰逊博士也无法一边在弗里特街上用特别快车的速度往前走一边和别人交谈。爱德华的样子十分古怪,态度又那么激动,所以我想还是把他带到行人稀少的街道上去为好。我和他谈到我要写的文章。我正在构思的主题比最初看上去要丰富得多,我没有把握在一份周刊的专栏里是否有可能把论点都说明白。我全面清楚地向他说明了整个问题,并征求他的意见。‘罗西离开了我,’他回答说。我一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不过我马上明白了他是在说有时把茶递给我的那个体态丰满、也不能算没有吸引力的女人。从他说话的口气里,我看出来他指望我能给他一些安慰,而不是为他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