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战争(第2/13页)

我们这一代孩子还要过几年才会面临严重的通货膨胀─把父母的钱堆在独轮手推车里,推着钱车去买面包;逼得我们不得不在学校过道里买卖衬衫。战争的头十六个月里,战争本身缺乏真实感,看不见摸不着的,不可相信也不可抗拒,因为那些可怕的事正在别处发生,并同时给了我们时间,让我们在混乱中侥幸存活。我们不用去说,三百英里之外的七岁小女孩们坐在防空洞里挨过例假期。在本城,我们不只是受到战争的影响,还大模大样地摆出“战争中”的矫情姿态。当你父母说“快点去上学”,你大可应付一句“在打仗呢”,然后跑到河边玩。你头发上沾染了浓浓的香烟味半夜三点悄悄溜回家,明明被他们逮个正着,却不会被痛扁一顿,只是因为有一场战争。当他们听邻居说你和一群狐朋狗友在大马路上把车飙到时速一百二,你甚至斯文扫地地把半个身子探出车顶窗,你只需要说“在打仗呢,不管怎样都可能死掉”,他们就没办法抢白你。大人们感到自己有责任,我们却利用了他们的愧疚感,因为我们不知道有更好的做法。

教育机构努力维持原貌,虽然战争还很遥远,但也避免不了战情渗透到学习环境中:有些同学不来了,有些书没有了,就连猪的胚胎也得不到了(我和佐拉甚至在那种时候都渴望有东西让我们捣鼓捣鼓)─我们在这一切缺失中看得到,战争越来越近了。我们本该进行化学反应实验、操练最基本的解剖手术,但我们没有化学品,也不知道猪的胚胎被扣押在哪个国家的哪个实验室,因为国境线天天都在变。没有实验可做,我们就用电线和小灯泡造了无数电路。我们把没用了的旧硬币泡在雨水里,让它们生锈,再煮开水,加进盐和苏打粉,洗清锈迹。我们只有几张青蛙解剖图解,必须记得滚瓜烂熟。让人费解的是,我们还有一块马蹄横截切片标本,保存在灌满福尔马林溶液的长方形玻璃盒里,我们照着它一遍又一遍地画素描,到最后,似乎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在马身上动刀,只要毛病出在马蹄上就行。大多数日子里,我们只是高声朗读教科书,从早上八点到下午四点。

更糟的是,时局所需,校方做出硬性规定,年级越高,教室楼层也越高,这未免失之偏颇了;换言之,年龄和安全系数成反比,你的年纪越大,距离防空洞就越远。所以,我和佐拉十四岁那年坐到了水泥屋顶下的教室里,那里能够俯瞰城河,方形角塔上安了数不清的窗户,是以前的幼儿园。这个特殊空间的每一处都是凑合出来的急就章:墙上贴着印有小公主水彩画的墙纸,窗台上码放着装满泥土的泡沫塑料杯,据说豌豆迟早会从里面钻出芽来,有些杯子里当真长出过小苗呢;还曾贴过一些树形家谱图,好歹有人识时务,把它们都揭了下来,在黑板下留出一块光秃秃的白墙。我们就坐在这个教室里描画马蹄的构造,完全超然、冷漠地说着这类闲话:“这不还在打仗嘛,如果他们现在空投炸弹,我们至少比小屁孩们死得快。”那个教室里的角塔瞭望窗拥有三百六十度全景视角,本城风光尽收眼底:往南能望见大山,往北能眺望到河对岸的城堡,再远处只见林木迷蒙,绿色的天际线此起彼伏。你会看到远处的大烟囱喷出浓重如焦油的黑烟,也能看到老区民宅的砖石轮廓。你会看到大学山上的基督教堂圆顶,以及山顶那座明亮而巨大的方正十字架。你看得到铁桥─那时还挺立在本城,凌于两条河流和水中的碎石之上。你会看到河岸边停着些废置的小游艇,生满铁锈;更远处能望见上流的卡顿城,吉卜赛人居住区,也是两河汇合之处,那里的纸板墙湿漉漉的,燃烧动物粪便的黑烟缭绕。

那一年,我们的老师是个娇小的女人,我们叫她冬布拉瓦卡夫人。她有一双神经质的手,眼镜总是滑下来,于是她养成了耸动鼻头的习惯,好让镜架自动归位。后来我们才知道,冬布拉瓦卡夫人曾是个政治艺术家,等我们毕业后,她为了躲避迫害移居他处。几年后,她鼓动一群高中生印制大量反政府传单,这不仅让那些学生们入狱,也令她某天晚上在公寓到街角报亭的那段路上人间蒸发了。可是当年我们完全不知道她的政治立场,也不理解她的失意─因为她得不到必要的教具,更不用说,那是一门她自己都不熟悉的课程,我们只是觉得她很滑稽。然后,她给我们带来了一份厚礼。

那个五月天出奇的热,俨然是炎夏,我们一到学校就脱下鞋子、袜子和毛衣。角塔就像一个温室。我们把大门敞开,还是热得汗流浃背,不期然的怪天气也引发了一种躁狂的气氛。冬布拉瓦卡夫人迟到了一会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的胳膊底下夹着一个用铝箔包的大包裹,她亲自打开,里面竟然是两对硕大的、粉红色的肺,像绸缎一样湿滑柔软。在肉类定量配给的战时,这意味着某种违法行为。走私禁品。我们没有问她从哪里弄到了这些肺。

“在外面的桌子上铺些报纸。”她一开口,眼镜就滑下来了。十分钟后,我们的脸上滴着汗水,俯身围拢她,她试图用自己带来的厨刀实施蝶形刀法切开一对肺叶。肺的表皮张力抗拒着刀刃,切口的另一边鼓胀得像个橡皮球。肺肉已经有点发臭了,我们不停地赶走飞来飞去的苍蝇。

“大概应该把它们冷冻一下吧。”有人插嘴道。

可是冬布拉瓦卡夫人是个执拗的女人。她决意要让自己担的风险有所回报,决意向我们展示肺叶的结构和功能,要像掀开衣服一样把它们剖开,指出肺泡、瘪塌的气囊、支气管上的白色厚软骨。她从肺的边角开始动刀,切着切着,她的动作幅度变得越来越大,我们都退后一步,看着她戳穿一侧的肺肉。她鼻梁上的眼镜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她用单臂去压眼镜,另一条手臂努力捣鼓,活像是在修水箱。

突然,那只肺从她手里跳脱,滑过铝箔纸,越过桌边,掉到了地上。它停在那里,沉重而确凿。冬布拉瓦卡夫人低头凝视了片刻,与此同时,苍蝇立刻找到了目标,小心翼翼地在气管切口边沿走动起来。然后,她弯下腰,把它捡起来,重新放在报纸上。

“你,”她对着我说话,只因我碰巧站在她身边,“到咖啡柜里拿些麦管回来,把这对肺吹起来。赶紧的,快去!”

之后,冬布拉瓦卡夫人成了备受尊崇的人物,尤其在我眼中。她为了我们偷偷带来那些肺,当我们轮流往里面吹气的时候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她让我越发坚定地渴望成为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