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战争(第3/13页)

也是因为冬布拉瓦卡夫人,我们接触到了走私贩,其实那时整个城市都被黑市控制了。对她而言,黑市能提供教学用品。对我们来说,指导思想虽然一致,但涉及的物资种类却不同。突然之间,我们想要那些从未想过要渴求的东西,那些让我们有资格炫耀的东西─假冒名牌包、中国珠宝、美国香烟、意大利香水─只因以前没法获得,只因它们昂贵又很难买到。佐拉开始涂她妈妈的口红,继而找门道自己买。战后六个月,她培养出对法国香烟的独特爱好,从此拒绝抽别国的香烟。实足十五岁那年,她会流连在革命广场上我们常去的咖啡屋,倚着小桌,朝那些独具本地特色、可能合她口味的男孩们挤眉弄眼。在一个舞会上─我都不记得自己去过了─她和二十一岁的布兰科好上了,据说,他是个军火走私商。我不赞同她和他好,可那是战时啊,管他呢。更何况,后来我们发现他只是个朋克小混混,闯过最大的祸不过是偷收音机。

大多数周末,我和佐拉都会一路走到老城尽头和码头公园。那是黑市走私买卖的中心区域、大学生们的课外巢穴。身材瘦高、耸着肩膀的男孩们坐在铁轨边练摊儿,排成一长溜儿的桌子和盒子上展示着录影带、太阳眼镜和T恤衫。佐拉会穿上她衣橱里最短的短裙,所到之处必定响起好色的口哨声,她就那样径直走到布兰科的摊位前。他跷着二郎腿,拉着手风琴,喝着啤酒,夜色渐深时他会停止叫卖,小歇片刻,顺便把她拉到垃圾箱后面尽情抚摸。那种时候,我就待在车里,把车窗都摇下来,腿跷到挡风玻璃上,享受着低迷萦绕在车里的斯普林斯廷1[1]的《我着火了》,贝司的乐段真迷人啊。

奥里就是这么发现我的。奥里,出售假冒的设计师品牌标签,保证可以无缝拼接到你的衣服、行李箱及其他男装饰品上。他十七岁,瘦得皮包骨头,坏笑的时候有点腼腆,和那些练摊儿的家伙一样,要不是在打仗,他绝不可能有吸引力,不过,只有他够鲁莽,胆敢把脑袋伸进我们的车,留意到我听什么歌,并且问我:“你喜欢这种?要不要再来点?”

奥里刚好瞄准了我唯一的软肋,让我根本无从拒绝。政府勒令关闭电台,只剩下两个频道不厌其烦地轮播乡村老歌,即便用我外婆的标准看也过时了。战后第二年,我实在腻味透了那些尽用树木和水桶之类比喻的老情歌。我想听鲍勃·迪伦、保罗·西蒙和约翰尼·卡什,甚至没有意识到我是如此想念他们。奥里第一次让我下车就带我穿过码头,走向那条三条腿的杂种狗,它看守着一只倒扣下来的板条箱,他让我尽情浏览深藏不露的好货色,全部按照字母顺序排列,翻译得牛头不对马嘴的歌词抄写在信纸上,仔细地折叠好,塞进卡带盒里。不知道他有什么法术,竟然还有一个随声听,就凭这个,和他约会也算值了,所以,我们坐在他家桌子底下的地板上,一人戴一只耳塞,他让我欣赏他的藏品,并把他的手搁在我的大腿上。

我攒了好几个星期的钱,打算买一盒保罗·西蒙的《恩赐之地》,他说:“在打仗呢,你的钱没用了。”然后就吻了我。我记得那个吻让我吃了一惊,惊讶于他嘴唇的干燥和嘴里的湿润竟是如此不同,他吻我的时候我在想这个,之后还在想。

我们吻了三个多月,其间,我的音乐收藏品扩增三倍,可奥里就像那个年纪的很多男孩一样,突然消失了。我借了他的随声听,一连三个晚上都跑去我们常去的咖啡店,想把它还给他,最终,有人对我说他走了,他们也不知道他是被征入伍了,还是逃脱兵役了。我随身带着随声听,睡觉时也抱着,那或许能代表我想念他,但在其他物事接二连三地消失之前,他消失的事实是不可能被遗忘的。

那些年,我放任自己沉沦在无法无天却无伤大雅的战时世界里,外公却始终相信战争很快就会结束,假装什么都没有被改变。现在我知道了,对他来说,和战局相比,失去老虎才是真正的打击;但我不知道的是,他的乐观与我的表现、与他拒绝承认他已经失去了我─至少有一阵子是─有没有太大关系呢?我们很少看到对方,后来许多年里都对此避而不谈,但我知道他的日常规矩都照旧进行,没有受战争影响,没有丝毫动摇:早餐时看报纸,喝我外婆煮的土耳其咖啡;私人通信都按照他的地址簿里的字母顺序排列;步行去市场买新鲜水果─随着战事推进,能买到什么就是什么,只要别空手回家就行;每周一和周三下午,他在大学里做一次讲座;午餐后要午睡;少许运动;在厨房餐桌旁吃点心,通常都是葵花籽;然后,在起居室里陪我妈和外婆待一两个钟头,有时聊天,有时不说话,只是坐着;晚餐,之后阅读一小时;上床睡觉。

我们有交流,但总是缺乏互相怜悯,总是没有意识到很多事情已是今非昔比。有一次,他强迫我留在家里,和大家一起过圣诞家庭聚会,我灌了一晚上干邑,因为我太清楚他不会当着客人的面训斥我。还有一次,我和奥里在一台破自动售货机后面亲热良久,回到家已是凌晨四点,眼线晕了,头发乱了,却发现外公在屋外的人行道上,刚刚看完急诊归来,正以儒雅风度推挡一个长腿金发美女的迫近,我很快反应过来,那是一个妓女。

“你瞧,我的外孙女来了。”我走近时听到他这么说,那口气真像个溺水的绝望人。他眼角的皱纹立刻舒展开来,显然松了一口气,在此之前我决不指望夜半归家时会有这样的待遇。我迈上人行道,站到他身旁,他立刻抓牢我的胳膊。“就是她,”他欢快地说道,“你瞧,她来了。”

“滚开。”我对妓女说,并且极其清醒地发觉自己的胸罩岌岌可危,只剩下一只背钩勉强搭住搭扣,随时都有可能松开,让这个场景更为尴尬。

外公给了风尘女五十第纳尔[2],然后去开底楼的门锁,我在他身后,看着她扭着火柴棍般的细腿走远了,高跟鞋的跟一只高、一只低。

“你为什么要给她钱?”我们上楼时,我问他。

“你不应该那么粗鲁,”他说,“这不是我们对你的教养。”我们走向房门时,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因为可耻。”

那几年,我们的关系大致如此。外公和我陷入冷战僵局,但竟不自觉。他把我的零花钱扣到史上最低,我开始习惯把自己的房门锁上,猫在被窝里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