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老虎(第2/8页)

老虎的捕猎没有成功,但很了不起,至少是一次创举。它生在吉卜赛马戏团里一只铺了干草的盒子里,平生只吃过丢进城堡虎笼里的肥白肉脊骨。生来头一回,曾让它舒展沉睡的虎爪、把肉骨拖到角落里独自享用的冲动变味了,也不只是挫败感。生存需要迫使它慢慢摆脱娇生惯养的愚钝。是需要,强化着它的天性,磨锐了它的懒散做派,灵活了猫科动物的身手;被长久遗忘在骨子里的西伯利亚本能敦促它向北,向寒冷的北方去。

外公从小在戈林纳长大,在地图上找不到这个村子。外公从没带我去过那里,很少谈及,也从未表现出怀念或好奇,或是重返故乡的渴望。关于戈林纳,母亲说不出什么;外婆从来没去过。当我终于找到戈林纳时,布莱加维纳的接种早已结束,外公的葬礼也过去多时,我独自一人,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去了哪里。

要去戈林纳,你必须天一亮就离开本城,向北而行,沿着高速公路,穿过满是企业老板建造的夏日小屋的近郊区。那些不带院子的高砖房好像永远也造不完,越过大门,能看到门窗框架里黑洞洞的;细腿儿的野猫从堆满尘土的独轮小推车里伸出大半身子。各处都显示着这个国家正在自愈的过程中:新刷好的商店海报、五金店的绿色宣传单页钉在树干上、卫浴产品的招贴广告、木匠工坊的横幅宣传画、家具仓库和电工服务所的广告。某个采石场里,悬崖从正面被开凿,无人驾驶的推土机等待新一天的开工;一张巨大的海报上印着烤全羊的彩照,羊肉在热气中滋滋冒油,为全世界最好的烧烤店吆喝。

相比我和佐拉开车去布莱加维纳的那一程,这一路完全不同,尽管路上也有葡萄园,向着东方闪耀着晶莹的绿黄光芒。这一路上,老人们赶着新剪过毛的羊群,从你的车前横穿马路,他们慢吞吞的,会停下脚步招呼一只肥羊过去,或是脱下鞋子倒出小石头,说不定他们的脚丫子已经痛了好几个钟头了。你在赶路,但他们或它们丝毫不感兴趣;在他们眼里,如果你着急赶路,说明你已经搞砸了这次旅行。

高速公路越来越窄,变成单行道,并开始爬坡─起初坡度很小,周围是一片森林围绕的牧场地,当你开始盘山,说不定转一个弯就会看到明爽的绿野豁然铺开。下山的车辆朝你面对面地开来,看起来小小的,车里满登登坐着一家人,慢慢挤入你的车道。你的收音机里已能收到国境另一边的新闻广播,但信号很弱,声音时不时被干扰。

看不到阳光了,突然间,你行驶在一片低沉的云下,阴云铺展,横跨你眼前的长路,笼罩高高在上的松林、山岩和山下广阔的牧草地,破烂的旧宅、失门的旅店、遥远的无名小溪零星散布。你意识到自己已在几英里内没有看到别的车了。你有一张地图,但没多大用。你路过的教堂灰蒙蒙、静悄悄的,停车场是空的。到了加油站,没人问你要去哪里,他们已好几周没有得到汽油补给了。

空荡荡的公路无尽延伸,只有一块路标会告诉你,你的方向正确无疑。那块木头标志牌很容易被忽略,上面用白粉笔潦草写上了“圣丹尼罗”四个字,还画了一只歪歪扭扭的箭头,指着通往山谷下面的石子路。这块标牌不会告诉你的是:一旦你转进那条小路,你将不可避免地耗上一整个晚上;你的车可能没法轻易掉头;你将蜷缩一团、背靠车门熬过八小时,手电筒一点儿用没有,因为在车里没必要用,下车才有用,但你决不会下车的。

这条小路陡峭下行,在围了篱笆的麦田、黑莓地、牧草地里穿插而过,森林再次出现,牧场的绿草地里有一片片白色小花。每走一点距离,你就会经过一只体型巨大、无人陪伴的猪,呆呆地站在路边的沟渠里。猪会抬头看看你,一脸的无动于衷。

二十分钟过后,小路拐弯,你转过这一弯就该等待从对面森林里射出的强烈光束,那里的松树密集高耸、静默无声;那道光是圣丹尼罗修道院仅存的玻璃窗反射出来的太阳光,那是修道院矗立原址的唯一证据,人们相信那是个神迹,因为,只要太阳升起来,无论晨昏午后什么钟点,你都可以在那个位置看到那道反光。

之后不久,房屋便会接二连三地出现:先见到铁皮屋顶的农舍,阁楼窗户敞开着,正对小路。没人住在那里,一株黑葡萄藤从花园里蔓延出来,吞没果园的上半部。接着,到了拐角,冷不丁出现的第二栋房子会让你吓一跳。那儿,会有一个白发老人坐在门廊里,一看到你的车就会起身,令人惊讶地快步进屋;你肯定明白,他已经坐听了五分钟,听到你的车轮碾过石子路,并希望你看到他用力地关上门。他的名字是马尔科·帕罗维奇─以后你会和他打交道的。

驶过几条潺潺细流,你就到了村子的中心,十栋、顶多十二栋灰红相间的房屋聚拢在圣丹尼罗的独臂黄铜雕塑和村井周围。村民们都在小酒馆里,坐在露天门廊的长凳上;每个人都看到你了,但谁也不会看你一眼。

外公小时候住在一栋石材造的小屋里,几乎被茂盛的常春藤和亮丽的紫花所覆盖。那栋屋已经不在了─它空立了二十年,然后,村民们一砖一瓦地将它掰走,拿去修补自家的畜舍、阁楼屋顶的洞,或是加固自家大门。

外公的母亲在分娩时死去,他的父亲也很早亡故,外公对他几乎没有印象。外公跟着自己的祖母过活,她是村里的接生婆,养大了六个孩子,其中三个孩子都是村里的亲朋好友留下的。村里人都很爱戴她,称她为薇拉奶奶。如今只剩下一张她的照片。照片上的薇拉奶奶是个严峻的中年女人,身后显然是石屋的一角,身前是硕果累累的果园,园子在缓坡上,一直延伸到画面外。她的双手交叉在胸前,那是一双劳动者的手;看她的表情,好像摄影师欠了她钱。

在那个年代,一栋屋里只有三间房。外公睡在木栏儿童床的干草床垫上,挨着壁炉。干净的厨房里有铁壶和煎锅,房梁上吊着一串串大蒜,整洁的食品柜里摆放着许多罐子,储藏着腌菜、阿维尔[1]、洋葱和野玫瑰酱、家制核桃拉奇加。冬季里,薇拉奶奶点起一炉火,从早到晚都不让火灭;夏季里,一对白鹳在烟囱顶熏黑的石块上筑巢安家,一折腾就是几个钟头。从花园里望出去,小村上方的绿山清影尽收眼底,一条明亮宽阔的山溪流过这片山谷,河面只在蜿蜒处收细,依傍着红尖顶教堂。石屋旁有一条土路,通向河边的椴树林和杏园。薇拉奶奶在花园里种了土豆、生菜、胡萝卜和一小丛玫瑰,尤其对玫瑰精心呵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