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老虎(第4/8页)

人们不相信可怜的弗拉迪沙,他们看着他跑下山坡,脸色煞白活像鬼魂,双臂挥舞,没有牛犊,就算人们看到这些也不信他的话。他跑到村里的广场,瘫软倒地,连跑带吓的上气不接下气,磕磕巴巴地说,他们完蛋了,魔鬼已经来到戈林纳,快去叫神父。就算这样,村民也不相信他。不相信,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该信什么─这橘色的庞然大物的肩和背是被火烧过了吗?要是他说他遇到了森林里的绿面巫婆巴巴洛嘉,他们大概会当即领悟并开始防范,最好说得再详细点:她的小屋由骷髅和头骨盖成,靠一根鸡腿骨支撑,正追着他从山坡上跳下来。

弗拉迪沙的大呼小叫把村民们召集到广场上,外公和薇拉奶奶也在其中。老虎的妻子肯定也在,但他们当时不知道。外公一溜烟儿地跑出家门,连外套都没穿,薇拉奶奶抓着他的外套跟在后头,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逼着他把手臂塞进袖子。当铁匠、卖鱼的和卖扣子的小贩一起把弗拉迪沙从雪地里扶起来、给他水喝的时候,他俩就站在广场上。

弗拉迪沙在说:“魔鬼啊!你们听我说!魔鬼冲着我们来了!”

对外公而言,魔鬼意味着许多东西。魔鬼是小精怪雷士,你会在牧场碰到他,他会问你讨硬币─要是你不给他,他会让森林转向,上下颠倒,你就会永远迷失。魔鬼也是召唤黑暗的长角神,泽诺暴格[4]。你不听话,长辈就会把你送给魔鬼;你也可以把别人送给魔鬼,但你的岁数必须比别人大很多很多。巴巴洛嘉的次子,黑夜,也是魔鬼,他会骑着黑马穿过树林。有时候,魔鬼就是死神,站在十字路口或一些大人反复警告你不可以打开的门背后等着你。但是,当外公聆听弗拉迪沙哭诉魔鬼橘色毛皮上的条纹时,他的心里越来越清楚,森林里的那个异物不是魔鬼,不是任何一种魔鬼,而是别的什么,他多少知道一点,于是,他眼睛发亮,脱口而出:“可那是谢尔汗呀。”

外公是个瘦小孩,金发,大眼─我见过他小时候的黑白照片,边角都卷起来了,照片里的他严肃地面对镜头,上学穿的长袜拉到最高处,两只手塞在口袋里。他那冷静平缓的语调一定很奇特,鱼贩、铁匠和其他跑来的村民都瞅着他,糊涂了。

但是,药师也在。“你大概说对了。”他说,“我给你的那本书呢?”外公跑回家拿书,一边疯狂地翻页,一边奔出家门,等他回到蜷成一团的弗拉迪沙身边时,已经找到了他最喜欢的那页插图:画着男孩莫格利、老虎谢尔汗。他把书递给吓傻了的牧牛人。弗拉迪沙瞥了一眼就昏过去了。这个小山村就这样知道了老虎的事。

假如,那只老虎从小就是猎食的那种老虎,它大概早就下山,闯进山村里去了。它走出城市,漫长的旅程把它带到山崖,但是,它自己也无法确定为什么选择在此驻足。现在我敢说,暴风和深雪已不再是它前进的阻碍,它可以挺住每一个寒冬,抵达另一个山村,那里有别的教堂,那里的人或许不这么迷信,会有些真正的农夫射杀它,把它空如包袋的毛皮吊在壁炉墙上。但是这片山崖将它困住了─连同凹陷的小树林、交错倒下的大树干和陡峭山壁的石洞,连同需要机警甚而鲁莽捕食的饥馑冬季;一边是刚刚在野地里拓展的新鲜感官,一边是山下村庄似曾相识的人间气味,它身在其间,左右为难。

它整日沿着山崖徘徊,任凭那气息浮上来,飘向它,那不是从未闻到过的味道,这反而让它困惑。它还没有忘记在城堡里的生涯,但记忆模糊了,因为这场跋涉太艰辛了,肉掌里扎进了木头、石头、铜铁的毛屑和玻璃渣,肿胀的尸体发出浓烈的腐臭味道。在城里的最后几天,以及出城后的经历仿佛把过去的一切抹杀了。现在,它只有一种依稀的印象,仿佛在非现实的意识里,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人每天两次把鲜肉扔给它,天热难耐时还用水管给它浇身子。山下传来的气味,似乎和那种久远的印象有些许关联,也让它在林子里走动、看到兔子或松鼠便发自本能地快跑时感到焦躁不安。那气息遥远,令它愉悦,和另一些气味截然不同─绵羊和山羊群散发出浓重膻味;纸和铁的味道;不同人的体味;还有菜炖猪肉和牛肉的浓香,烘烤糕点的油香。那气味总是在提醒它,自己很饿,身为捕食者却没有业绩,从上一次大餐到现在已隔了太久─那场凄苦的暴风雪里,一只小牛犊愣头愣脑撞上它,之后,它看到那个男人转身就跑。小牛的味道很熟悉;那个人的样子也似乎很熟悉。

那天晚上它下山了,到了半山腰。它停在围拢冰冻的瀑布水池的树木后面,再往前就是悬崖了,它看了又看山谷里那些透出灯光的窗户、覆了雪的屋顶。

过了几夜,出现了新的气味。以前它也时不时地闻到过─带着盐味的木炭烟火气稍纵即逝,却有浓郁的血味。这气味钻进了它的胃袋,令它格外渴望牛犊,迫使它躺倒翻滚,把脑袋埋进雪里,闷声嚎叫,直到鸟儿纷纷飞出巢。这气味几乎每天都来诱惑它,在黑黢黢的夜里,它站在刚刚落下的新雪里轻轻呼吸,树枝低垂在它身边。有天夜里,距离它栖宿地半英里处,它看着一只孤独的牡鹿挨不住饥饿、年老和严寒,四肢发软瘫倒下来;几天前它就意识到这只鹿即将死去,此刻终于等到了,它看着老鹿跪下、倾身伏倒,仅剩的一只鹿角折断了。之后,它撕开鹿腹,就连内脏散发出的温暖余温都无法抹去村里飘来的气味。

一天晚上,它下山走进山谷,站在牧草场的围栏边。草场的另一边是寂静的村落,在谷仓和空猪圈、门廊积雪的农舍后头便是熏肉屋。闻得到那气味,已经够近了。老虎在围栏柱上蹭着下巴。之后两天没有来,再来时,它找到了肉。有人趁它不在时来过了。那人拔起一根围栏的木桩,在下面放了一块肉,熏干的、结实的肉,那美妙的气味几乎让它幸福得晕眩。它把肉干挖出来,叼回了森林,慢慢啃了很久。

又过了两晚,它必须冒险走得更近才能找到下一块肉;它藏在牧场里废弃的破木桶下等着它,距离熏肉屋门只有几码。又过了好几个晚上,它小心翼翼地回来,在同一个地点找到了更大的一块肉。接着是两块,三块,到最后,竟是一整块肩胛肉,就搁在熏肉屋的门槛上。

之后的那一夜,老虎走在熏肉屋外的斜坡上,探身进了门廊,那扇大门第一次敞开着。它听得到绵羊在不远处的羊圈里咩咩叫,被它的出现惊吓到了;还有几条关在狗栏里的狗凶猛地狂叫起来。老虎嗅了嗅空气:有肉味,还有里面的人,人的味道同样浓烈汹涌,之前它就在肉上、肉的周围闻到过那人的气味,现在它看到了,她坐在熏肉屋里,双手捧着一块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