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孤儿院(第4/7页)

“我听说,她对葡萄园的事不是很高兴。”

“是的,这对她是有点难以接受。首先,葡萄园里埋了具尸体,现在有一群人从你们那边跑来─对不起,大夫,但他们确实是从国境那边来的─把果园挖了个底朝天。”他把鼻梁上的眼镜朝上推推,正视着我,“她希望他们挖地的时候我不要接近葡萄园。问题不只是尸体或是葡萄园被糟蹋了,这儿附近的田里会有各种各样的事故发生。”我不再折腾袖带,静下心来听他讲。“地雷。还有很多地雷,甚至这儿附近也有,以前的老村子在山头,那儿也有。大部分地雷都清除了,但还有些没发现,要等有人踩到它们才会被发现。牧羊人、农夫或是谁家的小孩为了抄近道会走进没排查的地带。然后,一声炸响,隐患终于消失。”他看着我把袖带和扎绳卷起来。“甚至就在上星期,有两个兹德拉夫克夫的男孩被炸死了。”

一开始我没留心听地名,也可能是没对上号,因为他的读法和我外婆的不一样。或许是因为我根本没料到他会说这些、会念出这个地名,所以才没把两件事联系起来─外公的死,安通神父坐在这个小房间里,阳光透过屋外的橘树闪耀地照进来─这两件事碰撞在一起,突如其来,意义不明,直到我理清了思路。

安通神父还在往下说,讲了山顶老村里的雷区,当他讲到邻家地里一颗哑弹时,我问道:“在哪里?”

“就在隔壁。”他说着,指了指窗户。

“不,我是问那个地方,”我说,“你刚才说有个地方的男孩被炸死了?”

“兹德拉夫克夫,”他说。他摘下眼镜,用袍子布擦了擦。“那里比这里还要闭塞,不过那里有个诊所。”他的眼睛有点失焦,抬头眨了眨眼。“那些地雷这些年来都静悄悄地在地里。这事是上星期发生的。两个十几岁的男孩去了洛基科瓦克镇,很晚了都没回家。没想到地雷就埋在他们自己家的生菜地里。”他误以为我的沉默代表惊讶,或恐惧,或犹疑该不该问那两个男孩是否安好。“战争结束都十二年了,那颗地雷一直在他家的生菜地里。”他站起来,掸了掸长袍。“所以说,挖地是个坏事情。”

“有多近?”我问。

“兹德拉夫克夫?在半岛上,”他说,“开车的话大概一小时。”

我说我去弄点糖果来,佐拉信了我,我说大概一个小时左右就回来,她也信了。她想跟我一起去,但我说服她相信:要是我俩都走了会显得我们不靠谱,所以一个人去就够了;我还坚称一个人可以快一点;她问我为什么要车、为什么不步行去镇上的便利店买时,我假装没听到。

布莱加维纳以北的路都是新铺的,铺得很好,很坚实,灌木丛还没有长到上面来,耸立的山壁露出白色石面,荆棘星星点点。一团雷雨云被大风吹得扁平,浮在海面上,灰色的雨云团向外鼓凸,欲图冲破镀着阳光的云层的压制。先驶过科拉克村、格劳格村,向海的山坡上盖了不少新酒店,多是粉色多层建筑,窗户大敞,阳台外的晾衣绳上还挂着被单衣物。接着就看到通向半岛的岔路标志,十二公里,七公里,然后就上了半岛,岛的形状像船的尖头,插入海湾,隔开了海岸和外岛、拍浪的悬崖和松林带。安通神父已经告诉我不出一小时就能抵达兹德拉夫克夫村,可我还是被惊到了─半岛竟是这么近。

如此看来,外公真的是来找我的;但我和佐拉绕了远路,必须先到联合诊所总部报备,然后才能过境,外公却是长驱直入,坐汽车直达,到了兹德拉夫克夫附近,他就没法继续走了。也可能,他通过什么途径听说了两个男孩的事,就决定留下来帮忙。

这两天里,我仿佛被距离隔绝了事实,我不能理解他已经死了,还没有允许自己去假想他死在一个什么样的诊所、谁在保管他的遗物,但现在,这些念头都纷拥而至将我包围。

抵达兹德拉夫克夫前的最后六公里没有任何标志,只是一条乡间土路穿插在稀稀拉拉的角豆树田里,上坡之后,庄稼渐渐变成了柏树林,一旦土坡滑向海边,树林就会戛然而止。半岛衔接大陆的地方有一片潟湖,此刻被阳光照出一种玻璃瓶的绿色。车里的空调停了,两边的树丛甩下斑纹式律动的阳光,晃得我头晕眼花。翻过下一个山头,小路带我驶出森林,上了一条下坡的辅路,低矮的马樱丹草丛在荒弃的杏树园里泛滥。我能看到远处有下午新犁出的土堆,以及,笔直往前,小山村里的平屋顶。

即便隔着那么远,我也看得很明白,兹德拉夫克夫之所以不为人知,是因为那里的房屋大都是胶合板和金属板搭盖的简易棚屋,围着一棵大树分散开去。有些棚屋连窗户都没有,有些人家勉强凑合的砖头炉灶粗糙地竖着。家用废物堆溅在门廊里,倒在枯草丛里,我看到了铁架床、脏床垫、锈浴缸,旁边还有一台倾倒的售货机。一个水果摊上的甜瓜堆成金字塔形状,但没人照管铺子;隔了几扇门,有一个中年男子在自家的铁皮屋顶房外的旋转椅里打瞌睡。他把腿跷在一堆砖头上,我开车驶过时才发现他的右腿少了一截,膝盖下的紫色断肢截面触目惊心。

两层楼的诊所在村尾,很好找,因为那是目力所及范围内唯一的砖房。很多年前,大概也是栋体面的小楼,墙壁一定是干干净净的,庭院里铺着地砖,点缀着数不清的花朵,但如今,花盆都空了。荒废之后,红棕色的水流顺着雨水管道染污了墙壁。

庭院里空无一人,诊所的窗帘也垂着。我下了车。石阶走道上有落叶和香烟头,通向二楼的一扇门,门上画了一个绿色的方十字架,下面有一块“老兵之家”的门牌。我屈指敲门,然后换作拳头。没有人回应,就算我把耳朵贴到门板上,也听不到里面有丝毫动静。我试了试门把手,它纹丝不动,我再走到狭窄的边道里,想瞅瞅诊所屋内一角的光景。朝向山谷的窗户是紧闭的。

从二楼往下看,那条小路是条死胡同,尽头是一片被压扁的灰草地,两边各有一个没有网的射门框。一架滑滑梯和几只轮胎做的秋千支在麦田边,麦田完全暴露在午后阳光下,泛出刺眼的光芒。麦田之后就是墓园,白色的十字架面朝大海。风静了些,路上除了一只杂色山羊就没别的活物了,山羊被拴在篱笆桩上,背后好像是一只巨大的金属盒子,正对着诊所。凉棚下的废油桶身上写着“啤酒”二字,要是这也算是可信的标识,那么诊所对面的这个金属盒子就是酒吧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