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大火(第4/10页)

在我外公的生活里,战后的仪式就是重新协商的仪式。终其一生,他是作为整体的旧国的一部分─不是被动的,而是主动构成整体的一部分。他在这里出生,在那里受教育。他的姓名来自那里,口音却属于这里。战争爆发前,这些事都无关紧要;但随着战争愈演愈烈,医学院不再正式邀请他回到医疗第一线,事实摆在眼前,他已不可能回到专业医师的常规路线,只能私下接收病人,直到他主动退休的那一天。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重访失落之处的渴望汹涌而来,他需要重建被打破的仪式。动物园之行就是其中之一。

另一个仪式,就是去维瑞莫夫湖区小屋,在我十一岁之前,我们每年暑假都去那儿度假;而今,小屋已划归到国境那边。那是一栋漂亮的石头老屋,依湖而建,那是山谷里最大的湖区之一,连通萨若波和科密洛的高速公路跨行其上。在屋外鹅卵石小径上走几步,就能直接下水了,蓝绿色的、冰清玉洁的维瑞莫夫湖水来自阿莫瓦卡山河的哺育。差不多有七年了,谁也没有再去过,家里人都缄口不提─那屋子大概已经倒塌了吧,或是被洗劫一空,也可能在你推门而入的瞬间就会被炸飞,因为有个粗心的士兵留下了地雷,而且可能正是你们这边的士兵。与此同时,我们也心知肚明,必须去看看那栋屋子,估算损失,决定取舍。外婆和妈妈想知道我们的邻居斯拉夫科,是否信守诺言、帮我们照看老屋直到战争结束。然而对外公来说,这件事之所以当务之急,是因为他想把昔日欢度假期的劲道扩延到日常的每一天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要是车库阳台上依然爬满葡萄藤,那岂不是个大惊喜?”停火后第十四个月,南行火车线路重新开放后的第三天,外公这样说过。他收拾行李准备去维瑞莫夫,带组合锁的蓝色小箱子敞着口搁在床上,他把叠好的几条灰色棉布短裤、几件白衬衫装进去。我坐在床脚,我进屋来就是为了告诉他,别犯傻,直接把老屋卖了吧。可是他只是微笑,和我们去看老虎时的微笑一个样;我顿觉自己底气不足─我算老几,竟然告诉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如此迫切地想去追寻,我怎么可能留住他?于是,我反而提出和他一起去。他同意了,这真让我惊讶。现在回想起来才发觉,其实他是故意激我跟他走,好像以此证明战局已过,去外国也能无安全之虞。

和我们一起做的很多事情一样,预先就有计划。我们会去估算损失。假定房子没有倒,我们将去打开所有门窗,透气,看看有多少家具被偷走了,或是损坏了,再把新鲜食品填入储藏柜。我们要把多年夏季里攒下的、堆黏在阳台檐下的燕子窝摘下来,要把纠结蔓布在车库顶上的鲜绿色爬藤修剪得当,再去采摘熟透的无花果和橘子,为外婆准备好一切,因为她同意下星期也去湖边小屋。找到什么算什么,我们还打算让新加盟我家的小狗适应湖边的生活。

那只很小、但很胖的小白狗是外婆在本城周日集市里买的,确切地说是被宰了一刀。有个农夫带来一箱小狗,长满跳蚤,臭气烘烘,在彼此身上呕吐或撒尿,农夫从天亮就蹲在日头底下了,卖到只剩下最后这只小狗时,外婆刚好经过,听到他垂头丧气地把它举起来,说道:“看来我只能把你吃掉啦。”外婆就花了好些冤枉钱买下了它,然后把小狗装在她的帽子里,捧回了家;那个农夫大概用那些钱买了香酥猪肉,再也没想起过这只小狗。

小狗一直没有名字。它喜欢被人抱,我们坐火车穿过炎热的城乡时,它裹在一条粉色毛巾里,依偎在我膝上。火车依河而行,穿过了麦田,经过搭在河边的木板屋凑成的小村庄,就这样,我们慢慢靠近湖区了,矮灌木丛、刚刚萌芽的薰衣草丛点缀着耸入云霄的苍莽蓝山。我们占据了可以坐六个人的包厢,因为外公不想让任何乘客在过境时发现我们持有这个国家的护照。窗户拉下来后,松树和灌木林的气息迎面扑来,是那样浓郁而鲜明。

外公坐在我身边,一会儿睡一会儿醒。他会时不时惊醒过来,然后抬起搁在肚子上的右手摸摸小狗,它睡不着,一直神经兮兮地看着窗外。外公会拍拍小狗,好像儿童节目里的木偶那样说话:“你是只小狗!你是只小狗!你在哪儿呀?你是只小狗!”小狗的舌头就会耷拉出来,继而开始撒娇式的叫唤。

过了几个小时,我实在忍不住了:“天啊,外公,我知道了,它是小狗!”当时我还不知道,多年后但凡在路上碰到狗,我都会默念它是狗,并且问它身在何处。

出了火车站走五分钟就能到湖边老屋,但我们走得非常慢,都沉默着,而且腰酸背痛。下午的天气很热,还没走到车道,我的衬衫已经汗湿,贴在了皮肤上。都在那儿呢─车道、老屋、快被爬藤淹没的车库。栅栏上有锈疤了,我突然想起来,在湖边老屋里的东西都很容易生锈,也想起来,很久以前,外公每年都会漆一遍栅栏,耐心之至,一丝不苟,趿着木底拖鞋,穿着袜子,凸出的膝骨因为擦了防晒霜而显得特别白,那种场景有一种让人愉悦的雅致氛围。

我们的邻居斯拉夫科刚好在门廊里,一看到我俩便站起来,在裤子上抹了抹手。其实我不太记得他了,当年我们来湖边度假时我还很小;但妈妈经常谈起他,他和她多少算得上是发小儿。到了某个年纪,我妈妈开始穿牛仔,听约翰尼·卡什;据斯拉夫科和几个当地男孩说,由此她被划归为桀骜不驯的“异类”,也成了青春期少年趴在窗外偷窥的对象。现在,他带着些许愧疚注视着我们,我几乎能从那种眼神里看到当年的那个男孩。他的脸刮得很干净,但也很粗糙,蓬乱的灰色鬈发耷拉在前额。再加上一双大脚、溜肩儿、胸膛瘪下去、啤酒肚挺出来,他实在像个逗趣的超大企鹅。

斯拉夫科拿了些馅饼给我们当晚餐,他一直紧张地把双手在裤子上蹭,一刻不停。我以为外公会夸张地拥抱他,但他们只是握了握手,接着,斯拉夫科和我打招呼叫我“小纳迪娅”,并十分拘谨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勉强挤出笑容作为回应。他带我们去看老屋。战争刚打响,当兵的就过来了,抢了好些值钱的东西:外婆的瓷器,某位远房姨妈的肖像,土耳其黄铜咖啡茶具,还有洗衣机。余下的大部分东西也都年久失修。有些门已被拆下了,厨房的台面上积了一层尘土和石灰─那是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的。起居室沙发里的黄色填充物钻出来了,后来我们发现那成了一群爱捣乱的蛾子的老巢。洗手间里的马桶不见了,铺在地上的蓝色小方瓷砖化成一堆粉碎的马赛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