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大火(第2/10页)

期中考试前的一周,有天近黄昏的时候,外公问我是否考虑过选择哪个专科,好像这事儿已迫在眉睫了。我倒是已经想好了答案:“小儿外科。”

当时,我盘着腿坐在餐桌边,代替白色蕾丝桌布的厨房擦手巾上摊放着细胞生物学教科书,二手旧书。外公在嗑瓜子,瓜子是摊在小铁盘中烤好的,他直接从盘里捡着吃。这是雷打不动的程式,和他做的许多事一样。他会把铁盘从烤箱里取出来,搁在两块软木垫上,再摊开一张放瓜子壳的纸巾。嗑瓜子之前,他总要先细细地看一遍;没人知道他为什么非要这么做,连外婆也搞不懂他要找什么。细看的时候,他会皱皱鼻头把又方又大的眼镜顶上去,好让视线刚好对焦在瓜子上。那副模样活像是钻石专家,也让他显得很可疑。

“那样的话,上帝就不管你的事儿啦。”他说。

“这是什么意思?”我说。我不记得他上一次提及上帝是猴年马月。

但是他专心致志地审视瓜子去了。时不时地捡起一颗,用门牙嗑起来;他总能把瓜子全部嗑光,一颗不剩,反衬出审视的过程毫无必要。隔了很长时间,他才问我:“和孩子们混熟啦?”

他没有看着我,也就没看到我一耸肩。过了一会儿,我又耸了一下,用铅笔头敲了敲眼前的书。最后只能问:“为什么?”

他坐起身来,把椅子往后推了一下,抹了一下膝头。“人死之时,死于恐惧,”他说,“不管他们需要什么,都从你这里获得,作为医生,你的职责就是给予他们想要的,安抚他们,握住他们的手。但是,孩子死的时候和活的时候一样─他们死于希望。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因而无所祈求,他们不会要求你握住他们的手─但是到最后,是你需要他们拉住你的手。面对孩子,你是孤军奋战。你明白吗?”

在那一年所有的奋斗目标里,我们用了最多气力去挣得坏名声,那种特殊的名誉只能靠口耳相传增添传奇色彩,引来侧目和尊崇,而我们最希望得到“剁肉刀米恰”的认可,他负责预备尸体。就像你未来的丈夫、市政厅里掌管你护照的官员,在你不曾正眼瞧见他之前已把他纳入你的规划之中。

那是让人畏惧的至高使命。必须提前获得米恰的注意。如果你想让你的名字和一些令人敬佩、如雷贯耳的壮举挂钩,那么,他那嘶哑的赞语将是你能得到的最高奖赏。赶在第二学期的解剖课之前赢得他的注意是关键中的关键。其目的是为了让他在实验室地下室里第一次点名前就熟悉你,当用他那副烟嗓子喊出你的名字时,或许冲你挑挑眉毛,说:“你就是博格丹诺维奇?柯比拉克大撤退的时候躲在宿舍里抽大烟的那个家伙?好小子,等救火队来了,你还敢抓条毛巾盖在头上,声称淋浴后的热气引发了火警警报?”你就该点点头,然后,老天有眼,剁肉刀米恰就会冲你微笑,保证你每星期都有一具尸体,甚至在物资紧缺的时候也不例外,要知道战后这阶段,什么都紧缺。

得不到“每周一尸”就没法练习解剖,你在医学院的远大前程毫无疑问将被毁掉。在那些刷洗得一尘不染的房间里解剖不啻于一种特权,虽然预备好的尸体活像湿答答的炸肉排。你想赶超别的同学,领先一步─那一步就取决于你已经习惯面对死尸,大无畏,决不缩手缩脚、呕吐乃至晕倒。为了成功,你需要超越对尸体捐献者的尊重意识,当助教用尸体生前的名字称呼它时,你要克制住自己,千万不能昏过去。你必须超越那些凑合着给尸体画上绿色眼影膏的殡仪师。为此,你需要每周一尸。你需要让剁肉刀米恰记住你。这样你才能迈出第一步:面对死亡无动于衷。

“你有什么好操心的?”佐拉对我说,那时,几个高年级男生在说服我们把第一学年彻底奉献给每周一尸大计,其实是想让我们好好巴结他们。“难道元帅的肠子不算是你继承的荣耀吗?”

我们很快就明白了,想靠裙带关系和剁肉刀米恰搞热络是不可取的,还有很多不得法的蠢招呢。你不能因为成为某些医疗事故的肇事者或同谋犯而被他知道,不能因为自暴自弃被他知道,不能因为口误而出丑,因为那些事不会把你抬举成英雄,也就不会有稳定供应的尸体为你铺出锦绣前程。你也不会想让他知道你对长辈傲慢无礼,比如,佐拉在第一学年里的作为。为了给将来打下起码的基础,佐拉挫败了八百人的申请,勇夺备受觊觎的遗传系实习医师职位。说得再厚道,那个差事也很卑微;她的职责中也包含拖地板。上任第五天,一大清早,她从储藏室搬出一箱文件,路上偶遇一个骨头都快散架的糟老头儿蹒跚着走过大厅,他朝她而来,叫住她,建议她把漂亮的屁股装到裙子里去,因为裤子让她显得太风骚。佐拉比他高出一大截,大概考虑过要不要把怀里的整箱文档扣在他脑门上,但好歹只是说了句:“别他妈跟个乡巴佬似的。”无巧不成书,这个糟老头正是遗传系的系主任,剩下一整个学期里,佐拉只能在地下室里填表格、理文件,与此同时,她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逸事传遍了校园,还有个五年级的助教定制了一批印有“别他妈跟个乡巴佬似的!”字样的T恤衫,在十月份的筹款义卖中引发热销,犹如煽风点火,更让此事广为流传。

在剁肉刀米恰这件事上,我也好不到哪儿去。我在生物学实验室里打零工,每周两次。到了第三个星期,实验室助理让我帮他准备科研项目需要的脑样本。倒霉的是,脑子的主人是一整袋小老鼠。我劝说自己相信:我对动物的爱心没有扩展到小型哺乳动物,再考虑到实验室助理那迷人的眼神,我便去问他,我们该怎样处理这些老鼠。助理告诉我,有两种办法:把它们关在封闭的箱子里,等着它们闷死;或是,用指甲刀把它们的头剪下来。前一种方式是口述的,后一种是他实际操作来向我演示的。佐拉不在现场,没有亲眼见证,但不出两天,她就听到了几种绘声绘色的版本,等我们坐在牙医诊所里等候牙医帮我做牙套时,她就拿这事儿取笑我。那颗牙是我以狗啃泥的姿势跌倒在地板上时磕坏的。

第一学期在十二月结束,秋季就要初会米恰,躲也躲不掉,我们衷心希望各自的惨败记录能起到作用。那时,还要做春季解剖课的准备工作,必须等待很久才能找到头骨复制品。你肯定以为,既然是在战后,应该可以轻易获得足够的真正的头骨;但是,有些头骨布满了弹孔,还有更多头骨亟需下葬,它们都在地下等待被掘出、清洗、再被亲人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