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屠夫

卢卡和约沃下山回村,也带回了惨死的铁匠的长枪─至于铁匠是怎么死的,他们守口如瓶;他们编造出铁匠的最后一刻是那样惊心动魄,以至于战后很多年,附近乡镇的村民依然对铁匠的枪法和毅力津津乐道。卢卡和约沃一回来,外公就得知他们没有捕到老虎,这才放下心来。三人上山猎虎的那个漫长的下午连晚上,他的脑海中一直在回放熏肉屋里偶遇老虎的场景。为什么那个女孩会在屋里?她一直都在吗?她在干什么?

有一点他是很清楚的,她绝对没有企图伤害老虎,当老虎安然逃脱之后,她对他会意的微笑表示了默契。外公在想,下次看到她的时候该对她说什么,该怎么问,虽然明知她无法回答,他还是想问她看到了什么,问她老虎什么样。现在,他和她可以分享老虎的秘密。

外公以为在追悼铁匠的葬礼上肯定会看到她的。礼拜日下午的教堂很拥挤,挂起了白色的绣帷,他站在后排,在人群中寻找,一一打量被冻红的脸庞,但他没有看到她。仪式之后,他走到教堂外面也没找到她,再后来的周三集市上也没看到她。

外公不知道卢卡拿回了枪,更不知道他还从山里拿回了别的东西:在林中空地和老虎短兵相接时,老虎正在啃的那块猪肩胛。外公不知道,那天下午卢卡迈进牧场尽头静悄悄的家门后,先把铁匠的长枪慢慢靠门边放好,再挥起猪肩胛,照着聋哑女孩的脸扇了过去,而她早已双臂抱紧身子跪缩在墙角。外公不知道,卢卡把女孩的胳膊扯得脱臼之后,又揪着头发把她拖到厨房里面,再把她的双手塞到炉膛里。

外公对此一无所知,但村里人都知道,不用开口说,大家都心知肚明:卢卡打老婆。她一连数天不见人影,出门后鼻梁上有新伤,眼里的血斑经久不退,这些足以让人们揣测卢卡家里发生了什么。

对我来说,前因后果是很容易推断出来的。笼统地说“卢卡打老婆,所以活该有那样的下场”,甚至算得上公平的定论。但是,我现在想搞清楚外公当时不知道的原委,所以,哪怕已经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

卢卡,和村里的每个人一样,生在戈林纳,长在家传的老屋里,也将死在那里。自打出生他就认得斧头、屠夫的案板,闻惯了秋季屠宰的血腥气味,到死也是这样。甚至在他心满意足、离家远行的那些年里,集市广场上的绵羊颈上的铃铛声仍会让他产生一种骇然的冲动,那情绪太复杂,根本不能以“乡愁”一词蔽之。

卢卡家有七个孩子,他排行老六,生来就缺少眷顾,他这辈子都只能眼巴巴看着幸运靠近却不降临于他。他的父亲叫科丘,有着巨人般的体魄,大胡子,大牙齿,似乎是这个家里唯一朗声大笑过的人,却总是笑得不合时宜。科丘年轻时曾在“军队”里待过大约十五年,每逢被问及此事,他总是笼统地说“军队”,因为他不想张扬自己和别人一起自愿报名打仗,却不在意谁是同盟、为何而战,只要看到跋涉的队伍最前方飘荡着土耳其军队的信号旗就好。多年下来,他攒下了一批惊人的奥斯曼帝国的战争用品,礼拜日早上,你可以在上坡路的小酒馆里找到他,一手握着咖啡杯,一手攥着拉奇加,和别的老兵神侃沙场逸事,他总是迫不及待地炫耀一些子弹、矛头或短剑的残片,一边吹嘘自己是如何奋力杀敌才得到这些奖赏的。在卢卡出生前很久,坊间传言科丘的战利品来历不明,其中有很多东西十分古老,诸如头盔、箭头、锁子甲的部件,谁也没见过,甚至想不起来那是什么朝代的东西;因此,人们风传屠夫科丘利用闲暇时节盗墓抢掠,在老战场里掘地三尺,搜刮死了好几个世纪的奥斯曼士兵的衣物和武器,以此扩充自己的收藏品。不管用什么信条去看,这么做都是作孽,天理不容,必会遭到恶咒。因而,他们后来才会说,科丘的后代就算活下来,也肯定断子绝孙。

村民们旁观屠夫家的事,暗地里做出判定,因此,大家都和科丘夫妇不太亲近。卢卡的母亲叫利迪娅,她很丰满,目光沉着,知书达理,言谈举止颇为文静;她出生在萨若波的一个商人家,但因为父亲的生意垮掉了,奢侈的富家小姐便沦落到了市井人家。她对儿女的爱无穷无尽,但总是格外偏爱最小的孩子─卢卡仅仅享受了三年就让位于小妹妹了,那是他们家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女儿。他上头有五个哥哥,大哥比他大十岁;卢卡眼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在科丘的亲自调教下迈向成年,却发现自己更钟爱母亲的生活方式:她少女时代频频旅行,她坚持认为孩子要受教育、要懂历史,也坚信文字有神性。

因此,卢卡从小就觉得,有一个大世界在等着他,比他所知的这个乡村大得多。他越来越确信自己的理想,也同时发现父亲虽然让人又害怕又尊敬,却是个文盲,对那个更大的世界一无所知,因而也不曾为儿女们谋求走向大千世界的途径。他和哥哥们一起跟着父亲学习屠夫的手艺,他固然知道父亲懂得如何切肉,熟知刀刃的种类,谙熟剥皮的技巧,牲口一生病他就看得出蛛丝马迹,肉稍一变质他就闻得出来。然而,就算科丘有自己的业绩,卢卡只觉得他的无知很丑陋,他对战利品之外的更广博的生活毫无兴趣,令他庸俗不堪,当他不爱洗围裙,或是用指甲缝里带血渍的手吃面包时,卢卡就特别嫌恶他。几个哥哥抓到什么就当棍棒使,互打脑袋取乐,而那时候,卢卡总在忙于看历史书和文学书。

然而,不管卢卡如何反抗,屠夫家的规矩他依然逃不掉。十岁,他开始屠羊;十四岁,他的父亲给了他一把切面包的刀,依循祖祖辈辈的惯例,把他和一头小公牛锁进了谷仓,小牛的鼻孔里还塞满了辣椒。父亲指望卢卡和之前的兄长们一样,能制服公牛,将小刀插进牛头,利落地杀了它。从小到大,卢卡都痛恨这个仪式,恨其暴力,厌其无谓,但他发现,尽管他长得瘦小、手劲单薄,此时竟也期盼意想不到的成功,最好能突然爆发奇迹般的蛮力,让他挨过这一劫。但公牛一下子蹿出畜舍的后栏,当着屠夫和五个哥哥的面,冲杀过泥地,把卢卡撞得浑身污秽,还有二三十个村民围观看好戏。当年观战的某人告诉我,那就好像在看坦克车轧过电线杆。(我估摸着,起码要等人牛之战过去几十年,这位见证人才有机会看到第一辆坦克车,他才能想出这么精妙的比喻。)卢卡抱住了公牛头,胳肢窝夹住牛角。公牛大概觉得胜利在望,索性跪倒在卢卡身上,把他死死地压在地上,把他往泥里拱,人和牛一起在板条箱、饲料槽和干草垛之间冲撞。有个从戈切瓦远道而来的医生也在一旁观战,是他跳进谷仓,在牛背上砍了一斧子。卢卡脑震荡,断了三根肋骨。几天后,他的父亲在暴怒之下又折断了他的左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