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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开始慢慢地从自己的身体缺陷中找到了一种可怕的喜悦。他把脖子后面那块挖不去、擦不掉的东西看作自己天生悲剧性情的体现,有时候还会因为这一点而情绪抑郁、狂乱不已。但是他也发现自己的身体其实很健康,足以把他从忧伤的情绪中解脱出来。在他读过的小说、看过的电影和硬领广告、千百个布鲁斯·尤金式的幻想中,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脚趾弯曲、牙齿龋蛀、皮肤长癣的英雄。他也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主角的身上会有这样一些瑕疵,不管是钱伯斯和菲利普斯小说里的交际花,还是梅瑞狄斯和维达笔下的名媛淑女。现在,在他所有的幻想之中,他爱上的是一位长着胡萝卜色头发、浅紫色眼睛、眼角带有皱纹的妇人。她长着小巧的牙齿,洁白而不太整齐。她张开嘴微笑的时候,能够看出里面有一颗镀了金的臼齿。她非常精明,有一点倦怠的神情;她是女儿也是母亲,她像亚细亚人那样古老而深沉,像万物萌动的4月一样年轻,永远像少女、像主妇、像母亲、像护士一样,回到他的怀抱中。

就这样,通过他哥哥的死,以及他身上天生带来的疾患,尤金明白了某些深刻、神秘的道理,这些东西他以前从来都不知道。他开始明白了人生的奥秘,明白了生活中美好的一面往往就像白璧带着一点瑕疵。真正的健康只存在于猫和狗目不转睛的注视中,或者存在于农夫光滑、茫然的脸上。但是,他通过观察古今历史上所有帝王的面相,最终明白他们都是被美丽的思想和激情消耗、吞噬掉的。在数不清的书籍里,他见过他们的肖像:25岁时的柯勒律治,白痴般地大张着他那张松弛、肉感的嘴巴,两只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正在鸦片的麻醉里幻想着信天翁在大海上振翅高飞。他宽阔、白净的前额既具有天神宙斯,也具有村夫俗子的特征;恺撒大帝瘦削、憔悴的脑袋两侧隐隐显出对权势的渴望;梦中忽必烈汗木乃伊似的瘦脸上双眼熠熠生辉,泛出绿色的光芒。他看到了伟大的托斯米斯大帝、阿斯帕尔塔和迈赛里纳斯的脸,还有所有精明埃及人的首领——他们光滑、没有皱纹的脸进一步昭显了1200位神祇的智慧。此外还有哥特人、法兰克人、汪达尔人古怪、善变的脸,他们在罗马衰老、疲倦的目光下席卷而来。还有那位满脸倦容、虚伪的伟大犹太人——迪斯累里;伏尔泰那可怕的、骷髅般的笑;本·琼森疯狂、野蛮的咆哮;卡莱尔抑郁、狂热的苦痛;海涅、卢梭、但丁、提格拉·帕尔萨以及塞万提斯——这些人都长着一张饱经生活磨砺的脸。他们的脸都被“思想”这个贪婪的家伙折磨过,被“美”的火焰烤干了,最后空空如也。

也就是这样,因为接触了他血液中固有的可怕命运,又落在自己和彭特兰家族的陷阱里,脖颈后长了一块罪恶、黑暗的小花,所以尤金打算永远从美好、可爱的世界逃离,进入一个洁净无瑕者难以进入的神秘天地。浪漫小说里的人物,电影里女明星恶毒的娃娃脸,广告中规矩、粗鲁的白痴面孔,大学里大多数青年男女的脸孔,都好像从毫无表情的瓷釉模子里铸出来似的。在他的眼里,这些反倒成了不洁的标志。

全国上下一致推崇洁白明亮的抽水马桶、牙膏、铺了瓷砖的餐厅、理发店、牙科美容院、玳瑁边的眼镜、浴室,以及在发泄兽欲之后因为害怕染上性病,派人悄悄到药店想办法——这些现象都会令人作呕。他们洁净的外表恰恰是内部腐朽的象征,真可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觉得,不管自己的身上染上了怎样一种麻风病般的疾患,他的健康却是别人永远都想象不出来的——这是一种极其残酷的伤痛,却蕴藏着生机,绝不会在可怕的人生洪流中退缩;这种精神不顾一切、豪不留情,是一种敢于正视世界上所有悲惨家庭背后隐藏的可怕激情。

然而,尤金并不是一个叛逆者。他和大多数的美国人一样,并没有什么叛逆的需要。只要能给他提供舒适和安全,拥有随心所欲乱花的钱,能随意、自由地思考、吃、喝、恋爱、读书、写作,那么他会对任何制度感到满意。他也不会在乎什么政体——共和党、民主党、保皇党、社会主义或者布尔什维克——只要这个政府能够保证他得到想要的那些东西就行。他并不想改造这个世界,也不想使它更加美好。他的全部信念就是:如果一个人能够到处去寻找,那么在这个世界上到处都会发现宜人的地方,都会有令人流连忘返的地方。他周围的生活使他压抑,令他厌烦,想从这里逃离出去。他坚信别的地方肯定会更加美好,永远坚信别处的情况会更好一些。

对于他这样一个浪漫分子,根本不想逃避生活,而是想投入生活。他并不想找世外桃源,因为他的幻想可以在现实中向前延伸,他觉得没有理由怀疑埃及是不是真的有1200位神祇,没有理由怀疑人马之神、鹰马之神、长翼神牛是否确有其事。他相信拜占庭的魔力,相信巫师瓶子里的魔仆。另外,自从本恩死后,他在心中树立了一个信念。他认为人并不是因为生活的枯燥和沉闷才要逃避生活,而是因为人太渺小了所以才会导致生活逃避人。他觉得戏剧里的激情要远比演员更加伟大。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达到完美的境界。本恩的死给他造成的痛苦是前所未有的,他爱上并失去劳拉,留给他的只有打击和茫然。每逢他抱起年轻的姑娘或者女人的时候,就会有一种绝望的挫败感,他很想把她们一口吞下去,就像吞下一块蛋糕那样,同时也想占有她们,把她们捏成一团,埋进自己的肉体中,要用她们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方式彻彻底底地占有她们。

不但如此,别人还把他视作“怪人”,他对此既气恼又很受伤。他得意于自己在同学中间有较好的人缘,那些荣耀和徽章也带给他无比的自豪。但是如果别人说他的行为古怪,他就会怀恨在心。他嫉妒那些被选为各种社团会长的平庸之辈。他也想循规蹈矩、受人尊敬;他相信自己是一位真诚、正常的人——可是,常常有人在午夜看见他在校园的小路上蹦蹦跳跳,在月光下发出山羊般的叫声。他的西装松松垮垮,衬衣和内裤肮脏不堪,鞋子穿破了也不补——他只在里面塞上几片硬纸条凑合——他的帽子变了形,折皱的地方也磨破了。其实他并不想衣冠不整——他一想到拿衣物去浆洗缝补,内心便会涌起疲倦和恐惧。他一天到晚不喜欢行动——他宁愿每天花14个小时坐在那里思考自己的心事。最后到不得已的时候,他才会勉强让自己的幻想暂时平静一会儿,骂骂咧咧、粗鲁地挪动自己庞大的身子去做一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