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 4.访客

这时,有人敲门。

我吃了一惊,心中有些忐忑,我以为是前台的阿姨在敲门,于是透过猫眼瞧了瞧。

在灯火出奇明亮的走廊里,一个陌生的女人穿着浴袍,低垂着双手站在门外,看上去孤零零的。

我打开门对她说:“你看到了,我也是女人,不需要那种服务。”

那女人听了低声回答:“不是的,我被关在门外了。”

“房间里没人给你开门么?”

“好像睡得很死。”

“那么来我房间打个电话吧。”

“谢谢你。”

她身材瘦削,长长的头发,脸的下半部很尖,嘴唇薄薄的,看起来没什么福相,不过气质不错。她的浴袍底下什么都没穿,在房间里走动时能看见体毛。我不禁吓了一跳,也不知道她这副样子在走廊里待了多久。

她站在电话前面,却没有打电话的意思。

“你不是忘了房间号吧?”

“不,没有。不是这样的。”她夸张地摇着头,“其实,我们吵架了,所以打电话他也不会接的。”

“可是把你这样赶出来,他现在也在后悔吧?”

“嗯,过十分钟再打打看,请让我歇会儿。”

我倒了一杯威士忌递给她。她伸出裸露的细细的手臂,接过酒杯喝了一口。

“你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她问我,“被人粗暴地对待,或是对别人很粗暴?”

我答道:“有很多次啦,那时候……”就像刚才梦中对千鹤不友善那样,“我仿佛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头脑无法正常地判断,身体却擅自行动。”

“是呀,好像在做噩梦一样呢。”她说,“我的男友有妻子,他不肯为我离婚。”

“你们就因为这个争执起来,他把没穿衣服的你赶到走廊里?”

“是我不对,本以为他会做出更暴力的事。这么小的镇上,在外面大声说点什么,流言就会传遍整个小镇。有时候我会故意在大马路上跟他吵架,他却始终保持沉默,绝对不会跟我恶语相向。而我却不停地吵闹,不管是在商店里还是路上。我明白自己逐渐陷入了一种奇怪的精神状态,就像被套在塑料袋里,氧气越来越少,没人理会,感觉已经快不行了。他一到旅馆就会打我。我们折腾来折腾去,彼此都身心疲惫不堪。刚才我们俩在山路上碰了面,接着又是争吵,走着走着,我觉得一切都没什么意思了。已经开始听到关于我们的流言,妈妈居然叫我滚到医院去,镇上看样子是住不下去了。怎么看我们都要散了。”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

“抱歉,你光在我房间就已经让我感觉很累了。”我说。这是实话,看着她的样子,听着她的声音,我的头皮直发麻,感觉里面好像有什么被吸走了似的。“你快打个电话吧。”

“我怕,不想打。”她回答道。

“那么我去把前台的阿姨叫醒,把钥匙拿给你吧。”这点忙我想我还是可以帮的。

“好像这样最好,能麻烦你去一趟吗?”

“可以啊。”

“你能再听我说一会儿吗?我想让心情稳定点。”

“行呀。”

“那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把彼此弄得遍体鳞伤?”她凝视着我的眼睛问道。她的世界里全都是她自己,容不下任何其他东西。

“对不起,我没法给你提供参考意见,我没有那样的体验。”我说,“人不管在什么时候,总有些地方值得一看,或滑稽或有趣,或开心或美丽。”

那一年发生了太多不平常的事。

外面有别的女人、长年不回家的父亲离开了人世,他偷偷地给我一个人留了一笔遗产。母亲为了得到那笔微不足道的遗产暗地里搞鬼,偷了我的印章和存折跑了。

说是母亲,其实她只是我的养母,但我们关系很融洽,所以发生这样的事让我很受打击。听说她辞了小酒馆的工作,和男人跑了。我恼火至极,于是查到了她的新住处。有一天我决定去拿回父亲的遗产,我曾担心能否轻易得手,而事实上顺利得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我到达那个小镇是午后接近黄昏的时刻,我想如果母亲和一个令人恐怖的男人住在一起就麻烦了。我找到公寓后并没有立即进去,而是在陌生的镇上消磨时间,等待夜色来临。

那时候我的心情……

所谓的生活模式,是一种渗透到人身体里面的东西。那时候,母亲和我之间唯一的维系,就是渗透在身体里的时间的节奏。

我不愿接受那么残酷的现实,总是想以后还会再见。母亲把我的监护权迁到祖母家,我虽然知道,可还认为能再见。但是,从那以后我们还一次都没见过。说不定以后再也不会相见了。可当时我难以接受那样的现实,所以我封闭了内心,不让真实的心情涌出来。

即使在那个小镇,从幼小时起就印刻在我身上的时间的节奏依然如期而至。傍晚,当电视新闻节目开播,鸟儿飞过西边的天空,巨大的夕阳浮在西方慢慢落下地平线,这时候,我总是一个人在行走。或者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或者是从恋人家回来;要不就是没去上学,无所事事地晃回家;要么就是去找朋友。但是和母亲一起住的时候,我总是先回家换掉校服。

因为只有在那个时间,我和母亲是联系在一起的。并不是因为想见面,而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之间一种类似情义的东西,是我所习惯了的一种本能的孩子气的举动,我是为了让母亲知道有个活物需要照顾。

我回到家,母亲总是在吃晚饭,吃完饭她要去上班。父亲不常回来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后半段基本上都是我们两个人过日子。我只陪母亲吃一会儿晚饭,然后目送她去上班,向她挥挥手说:“拜拜,路上小心。”洗好衣服、搞好卫生之后,我多半去朋友家或恋人家,都很晚才回家。

母亲有时候不回来睡觉,但从来没往家里带过男人。对很看重情面的母亲来说,家还是父亲的地方吧。如此看重情面的母亲居然会将遗产占为己有,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但我也不好说三道四,父亲的做法确实让人憎恶。母亲千方百计把没有血缘关系的我养大,父亲却什么都没留给她。

我在这个陌生的小镇上玩了会儿游戏,喝了好几杯咖啡,坐在河堤上看夕阳,在书店里站着看了一会儿书,渐渐地,我感觉意识有些模糊起来。

我仿佛站在一个梦中的平凡小镇上,我的心在夕阳照耀下好像开始腐烂。我头晕目眩,觉得转过街角就能回到家了。那里肯定有我和母亲生活过的房子,洗过的衣服的味道、厨房地板嘎吱嘎吱的响声都复活了—我只能想到这些。这处公寓非常不错,但已经有了二十年的历史,到处都是毛病,冬冷夏热。我觉得自己可以回到那个房子,而母亲正在若无其事地吃晚饭,我飞快地走进去,原先的生活似乎又恢复了。今天是星期一啊,得把干净衣服叠好,然后得去买东西,我还在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