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 5.美丽的星星(第2/4页)

那一天,我坐在客厅里,心中怀着想去游泳的念头。

重播的电视剧已经看不进去了。惟有游泳池里的水声,漂白粉的气味,从更衣室通向泳池的那条昏暗的通道,这些都以一种天堂般的印象,像梦一样令人怀恋地在我头脑里萦绕着。

我焦虑不安,甚至觉得即使请假不上班也要去游泳,否则心里就很不舒畅。那样做非常简单,我常常这样做,但请假去游泳还是不一样,我不想优先考虑这种没有快乐感觉的欲望。真正的投入,应该是更灵活的。

我绞尽脑汁地思考着那些像是很体面的理由,糊里糊涂地消磨着时间,这时弟弟来了。他今天也没有去上学,在家里睡觉。我感觉到背后的弟弟正在慢慢走下楼梯,无声无息地走进厨房,我隔着沙发转过身去。

弟弟近来的穿着也很古怪。

比如,问题还不在于他身上衬衫的颜色、与衬衫颜色相配的皮鞋,而是他本人的腔调已经失去了常态。

有自信的孩子会通过衣着打扮上的不平衡,来体现自己更宏大更赏心悦目的外表。然而,弟弟不同。

他自己还想装得很平静,但是依然流露出紧张、不安和希望引起人们注意的那种矫情。

我是他的亲人,我感到失望,对他有着隐隐的厌恶感,那是一种本能的厌恶,所以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非常敏感,已经感觉到我的心情,因此没有走上前来,以免弄得彼此之间非常尴尬。

近来,我们之间一直持续着这样的恶性循环。

我内心感到焦急,又无所事事地躺着。

“今天没去游泳?”他朝我瞥了一眼,突然刺到了我的痛处。

这绝不是偶然的,近来尽是这一类并非偶然的事。他会从眼睛读懂对方的心。他不是想和我讲话,也不是想跟我套近乎,他首先要自我防卫。他在一瞬间解析了所有数据,要回避被我剖析的恐惧。真是可怜得很。

“我已经游腻了。”我说。

“嗯。”弟弟流露出献媚的目光。是令我恶心的弱者的目光。

“你怎么了?没有去上学?”我问。

“嗯。”弟弟说。

“心情不好?”

“嗯,有一些。”他的脸色最近的确差了很多。

“你睡了一整天,不到外面去走走?”

“我不想出去,不想再累了。”

“为什么会累成这样?”

“就是讲给你听,你也不会相信我。”弟弟说。

他把瘦小的手插进口袋里,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他为什么能够闯进我的梦里?我想不明白,永远都想不明白。

就好像我无法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一样。

因此,在这个相同的世上,会有一种生活方式比相互揭对方的短处更快乐。但是,弟弟还年幼,我怎么说才能让他理解这个意思呢?

我思索着。

“你想做什么?”我问。

“我想见父亲。”弟弟说。

“那样的事别人是不能替代的呀。你即使见到父亲,他也不见得会特别理解你啊。不过,你如果想见的话,我就带你去。你的父亲还活着,任何时候都可以见。”

我说着,担心自己会不会说得太残忍了。

“可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做才好。”弟弟说,“学校里又不能去,心里很着急。”

“人生在世,总会有这样的时候吧。有时会待在家里闷闷不乐,有时会钻牛角尖,胡思乱想地感觉自己很悲惨。这样的时候长大以后也会有的。有时还会觉得自己心情特别好,无所不能,什么事情都能做。这两种心情都会有的,两者出现的概率差不多。时间就是在这样的反反复复当中过去的。人们不会用这个来评判你的,你不要以为自己是个坏孩子,是个无聊得让人很头痛的孩子。也不要以为自己是个软弱无能的孩子。即使真的那样,也是能够挽回的。我快要去上班了,你想出去吗?我不能为你做什么,但带你去打工的地方还是可以的。”我说。

弟弟就像流浪狗轻摇着尾巴一样,低垂着眼睑走近我的身边,并在我身边坐下,看了一会儿电视。

近来,弟弟有什么想法总是对我一个人说,对母亲则只字不提。

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努力不让自己一个人充当老好人的角色,但母亲对此却格外不在乎。她虽然也很嫉妒,却有着一种奇怪的大度,说只要孩子走正道就行了。

因此,我给母亲留下一张纸条,趁她还没有回家就带着弟弟出去了。

我问后才知道,他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外出了。弟弟怀念地说:外面的空气真的很清新。

一个人待在房间里足不出户,久而久之就会形同家具,跟房子同化了。

大街上常常可以看见这样的人:在大街上走着,身上却还是一副室内的打扮,表情呆滞,反应迟钝,目不斜视,动作缓慢,一副野性殆尽的目光。

我不希望弟弟变成那样的人。

为了去游泳池嬉水而显得有些焦急的姐姐,和怯生生颤颤巍巍走路的弟弟,两人相互挽着走在黄昏的街头。

月亮低低地悬挂在清澈的蓝天上闪耀着光芒,暗淡的天空还残留着一抹淡淡的红色。

一眼就可以看出他还是个小学生。我把他带到小酒吧里,在我工作的时候,把他放在最里面的柜台边坐着。

酒吧里开始嘈杂起来,我无暇顾及他。他没有事情可做,便躲在昏暗的角落里看少年惊险读物,看完书,他变得更加百无聊赖。我问他要不要回家,他摇了摇头。没有办法,我只好让他喝老板自己调制后珍藏着的桑果利饮料,这是我们酒吧引以为豪的饮料。

他一边喝一边说“又甜又香”,还不停地晃荡着酒杯。我因为心里很烦,所以也喝着试试,结果感到舒畅了一些。

也许是因为喝醉了吧,或是因为望着酒吧里人群嘈杂的缘故,到了深夜时分,他的眼睛恢复了生气。是我所熟悉的家人的表情。

我暗暗思忖,人的表情真是不可思议。

只要心灵回来,就可以绽放出爱的光辉。

我放下心来,表情也变得松弛了。

我幡然醒悟,我的情绪急躁,不仅仅是因为想去游泳的缘故,只要家里有个顽梗的人在走来走去,空气就会骤然变得紧张,我也会受到影响。

老板也许是看见我带着弟弟可怜,到了十二点便同意让我先回去。

真应该把弟弟带来看看。我高兴地放下了工作。

“我听得到声音。”走在夜路上,弟弟冷不丁说了这么一句话。

又来了!我心里想。

儿童心理学的书上常常写到这么一句话:“如果这时候不能阻止他,后果不堪设想。”此刻正是那样的时候,我切实地感受到在这关键时刻有亲人在身边是幸运的,可以适当地加以引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