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 6.完全的休息

春天来了。

随着穿外套的次数渐渐减少,天气也日趋暖和。

院子里的樱花在徐徐开放。每天从二楼的窗户望着院子里绿色丛中的粉红色变得越来越浓烈,是一件很快乐的事。

龙一郎寄来了信,是在某个无聊的白天放在信箱里的。

朔美

你身体好吗?

我现在“不知道为何在上海”。

中国是一个好地方。

尽管人口稠密。

我很快(年内)就要回日本。

听说我的书要出口袋本。

我在担心你会不会见我。

但是,希望能够和你见面,那样我会觉得很快乐。

每次看到震撼人心的景色,就希望能够和你分享,这使我更加怀念日本,更加想和你见面了。

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很大,就连佛像也庞大得令人发笑。

就写到这里,以后再给你写信。

龙一郎

文章写得很到位,甚至令人怀疑这个人究竟是不是一个作家,但可以感受到字里行间散发着一股强烈的怀恋之情。

就好像机器人的记忆线路发生了短路。

又像是小鸭子的彩色版画。

我头部被撞后,最初记起的就是他这个人。我用转世再生的眼神,独自站在这个还十分模糊而陌生的世界上时,一切都变得很朦胧,一个全新的我忐忑不安地用手探摸着。那时,第一次刻进我脑海里的,就是接触他那滚烫的皮肤时的感觉。

我很爱自己这种崭新的记忆。

如果见到他的话,我会高兴得流出眼泪。

这样远隔千山万水,我忽然想起我所熟悉的他的种种好处,我会为他那些极棒的优点而感到酸楚。他的文采,周全的礼节,大胆的行动,他宽阔的胸襟,还有手的形状,声音的洪亮等等。

我一想到他的缺点或狡猾之处,又会被一种愤恨的感觉压得喘不过气来。想请我一同去旅行时的软弱,对妹妹死去的某种冷酷,平时很少回日本,一回来就想马上和我见面的狡猾等等。

别人不会这么切实感受到的种种感觉,在我的脑海里一个个被激活了。内心振荡的幅度,恰如思念他的心力那么大。人是很痛苦的,一个不健全的人思念另一个不健全的人,痛苦地想要整个儿容纳它——这种痛苦的模样,为什么在与各自内心的风暴截然不同的地方,时时与某个栩栩如生的形象发生古怪的联系。

好像这就是人类勉强赖以生存的原因。

宛如盛开的樱花行道树,奢侈地挥霍着它那美丽、温和的能量。

落英缤纷,阳光明媚,风儿轻拂,绵延无际的树林随着风儿摇曳,枝叶间不时透出清澈的蓝天。我为这花儿的粉红色和清纯的天色所震慑,呆呆地站立在那里。我大彻大悟。那样的情景转瞬即逝,但是我却永远地融入了其中的一部分。绝了!棒极了!再怎么受苦,人也会追求那种瞬间的陶醉。

弟弟的情况开始明显好转。

他虽然常常独自做出一副呆板的表情,但自从那天夜里看见飞碟以后,他的心情变得轻松了,不知是因为我和他一起亲眼看到飞碟,证实了他不是狂想,还是他有一个人能够和他交谈的缘故。

而且,我从他的神情中常常可以感受到一种自律或决意,他仿佛在约束着自己,不愿因此而纠缠我或过分依赖我。所以尽管他是我弟弟,我还是觉得他很了不起。

他是一个好男孩。

我希望弟弟应该努力做一个好男人。无论是当小偷,还是性变态,或是情场浪子,无论干什么,都要做一个善良的好男人。

但是,关于他身上发生的事情,我并不持乐观的态度。

他的心情变得轻松,并不意味着问题解决了。倒霉的时候早晚会再来。而且越是轻松,反弹就越大,受到的打击就越是沉重。

我能做些什么呢?

独自一人的时候,我常常这样想。

我真希望能为他做点什么。

人为什么会对另一个人怀有这样的牵挂呢?尽管明知什么也帮不了……

大海因为是大海,就会有潮涨潮落,时而惊涛骇浪,时而平静如镜,它只要在那里喘息着,就能唤起人们的各种情感。我希望自己像大海一样,脚踏实地地生活在那里,时而让人感到失望,时而让人觉得恐惧,时而给人以安慰。

然而,我还想做些什么,我怎么也无法停止这样的思绪。

我已经失去了妹妹,我没有办法阻止她在我面前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如果有人决定要死去,就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也不具备阻止它的能量。我非常清楚这一点。

也许就是因为如此,我才会焦灼。

那件事,是从母亲提出要和男人一起去巴黎的时候开始的。

“我要去巴黎玩两个星期。”星期天,全家五个人难得凑在一起共进晚餐的时候,母亲冷不防说道,口气很果敢。

单身贵族——我这样评价道。纯子不停地提问,饮食是不是吃得惯,会不会下雨等。

“行了呀!哪里管得着这些。反正我是去休息,身心两方面都要得到彻底的放松。”母亲故意高声嚷道。

母亲的男朋友是她常去打短工的那家小型旅行社的职员,比母亲年轻,总之像是个大忙人。在旅游旺季的时候,母亲作为帮手当然也跟着忙得不可开交。看来最近感到累了,所以才想起要去休假吧。

“好啊。”干子显得很羡慕,开始讲起朋友最近去巴黎游玩时的趣闻。

“听说他们的葬礼非常隆重,我朋友开始还以为是过节呢,跟在他们的队列后面走了很长时间……”

弟弟一句话也没有说。

其他的人开始时还其乐融融地谈论着巴黎,最后才注意到弟弟那异常的反应。

“阿由,你在想什么?”纯子问他,但他依然无言。于是,气氛越来越不妙了。

“我会给由男带礼物来的。”母亲微微地笑着。

母亲在准备坚持己见的时候,她的笑脸是非常完美的,我很喜欢她那种令你毫无反对余地的特点,但弟弟不一样。

弟弟像突然点着了火一样号啕大哭起来。

大家都惊呆了,哑然无语。

他的痛哭异乎寻常,简直就像从心底对这个世界感到绝望的大人一样。就算是四十岁的男人,遇上失业又发现妻子有外遇,恐怕也不会哭得这么凄惨。他抓着自己的头发,像要把所有的感情从身上发泄出来一样,伏在桌上哇哇地痛哭着。

我定定地注视着他头发上的旋儿,努力想要克制住惊愕的情绪。

“没关系的呀。我过两个星期就回来了。而且,对方那个人嘛,很早以前就认识的,瞧,你不是也见过他吗?所以,你可以放心啊。我不可能撇下你跑到很远的地方去呀。”母亲掩饰不住慌乱的神情,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