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 7.生活

摘自日记——

自然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此刻就躺在床上写日记。弟弟睡在对面,传来他熟睡着的呼噜声。

房间里很暗,床边的一盏小灯照着我的手。

在黑暗中,树木剧烈摇动的声音和海浪的声音重叠在一起,简直就像睡在野外一样。

“沙沙”的声音又掺杂着轰鸣般的巨响,甚至让人感到恐惧。

房间里非常安静。

灯光还模糊地照出弟弟的睡容。

那是一张清秀的面容,鼻子英挺,嘴唇红润。

我正在思考有关生活的含义。

我直到刚才还在阅读描写这种海边生活的书《来自大海的礼物》,因此写起来文体总有些相似。真是岂有此理。

自从小学的暑假以来,我就没有写过日记,但最近一个月来,我又毫无缘由地写起了日记。

是凭着兴致来写的。写得非常简单,只是写某天干了些什么。偶尔因为无聊得睡不着,就这样写起了日记。

也许是无意中有一种愿望,想将弟弟身上发生的事记录下来,但那种记述像一个絮絮叨叨的母亲,感觉很差。我希望我的日记不同于此。

在我的内心和我的语言之间,总是有着永远无法填平的鸿沟。同样,在我的文章和我之间,也会有一段距离。

但是,人们在面对日记的时候,一般都会变得坦诚,这让我感到不舒服,同时又觉得日记总有些惺惺作态,让我讨厌。

有位真正从事救世济人的高尚工作的男子,一天早晨在岔路口,在一个特别性感诱惑的女郎身后禁不住勃起,而在那一天里,他还对着年幼的女儿大发脾气,和妻子进行高层次的爱情交流。这一切全都是他一个人所为,这种混沌本来是最美好的,然而大家却喜欢故事,他本人也是如此,只希望和光同尘。结果,他一会儿觉得自己好,一会儿觉得自己坏,脑子里一团乱麻。

真是奇怪透顶。

这姑且不谈。要说我为什么会记如此饶舌的日记,是因为现在闲得慌。再说最近我还听到一段令我感动的故事。

我的朋友(女,二十一岁)搬家了。自从父亲去世以后,她和母亲两人住在一起相依为命。最近母亲准备再婚,我的朋友决定搬离这个家,过独居生活,母亲在一边帮她整理行李。

父亲经过长期的病魔纠缠之后去世了。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发现了一个皮包。

据母亲说,父亲曾经要把这个包扔掉,但母亲怎么也舍不得扔,也没敢打开。朋友和母亲两人将皮包打开后,发现里面装着几本日记本。日记里记载着父亲从高中时代到成年以后开始工作,某天在某个街角与她的母亲邂逅相遇、坠入情海这一段青春时期的生活。

“在睡觉之前,读着爸爸的日记,就像在读小说一样。”朋友说。

我思索着,朋友的父亲在作为一个男人、作为一个人而展现自我之前,已经恪尽父职撒手西归了。他用那样的形式支撑女儿的独立,这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情?

这是一件不可预测的事情,然而却费尽了心机。

有一件事,是我以前一直努力强迫自己不去深思的。

自从那天看见飞碟以后,我就反省自己是不是太激动了。

要说为什么,我自从头部被撞以后,某些东西明显地发生了变化。当时我记忆混乱,以前的朋友都说我现在变了,他们只是觉得那样的事很好玩,但那就是说,脑细胞、脑神经或神经元,在我的头脑里发生了某些异常。

而且,说不定某一天我会突然失去记忆,变得痴呆,或者死去。

这并非耸人听闻。

《死亡地带》[1]里的主人公,就是脑子里出现了肿瘤。

其实即使死去,也没有什么值得牵挂的。

我活得很精彩,绝不会后悔。

但是,我什么也没有留下。我没有作品,没有遗产,没有儿女,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在人世间只是一闪而过。即使身后有所遗留的人,离开人世时也都是一样,说死就死了。但是,仅仅是平静地消失,难免有些寂寞和凄凉。以前因为有弟弟,我总是心安理得,认为母亲会认命的。但是,自从弟弟的情绪不稳定,我开始对自己的死亡感觉到一种责任,这成为一种心理上的负担。我在那天的日记里写到,我听了朋友父亲的那个故事感到很羡慕。

我不会说得很动听。

有时常常会突然产生一种冲动,想对人诉说自己心中的不安,诉说那个寄栖在我体内的、可怜而渺小的我,诉说紧缩成一团、害怕明天的幼稚的灵魂。

在海边,人人都会变成诗人。

不管怎么说,海洋总比人们的预想大百分之二十。人们在头脑中将大海想象得非常浩瀚,到那里一看,实际会比头脑里预测的大百分之二十。即使把大海想象得更大,到了那里以后,依然会比自己的想象大百分之二十。即使内心充满波浪,或者把海滩想象得很小,到了那里也还是会比想象中大百分之二十。

这难道就是所谓的“无限”?

飞碟,丧失记忆,弟弟,龙一郎,还有荣子、日记、巴黎,全都是那样的无限的一部分,实际总会比想象大百分之二十。

我不知道自己在写些什么,于是决定睡觉。

明天去钓鱼!

虽然我从来没有去钓过。

我很快乐。

昨天夜里喝醉了酒写下的日记,自己看着都会感觉头痛。对了,我和弟弟两人现在已经来到了高知。

我在打工的店里说起母亲不在家,弟弟精神颓丧,我心里很烦,老板就对我说,你带他去旅游散散心吧,酒吧可以不来。混过嬉皮士的人对旅行和孩子是非常宽容的。

带他到什么地方去散心呢?

我绞尽脑汁地思索着。

我想起荣子那位情人在高知的大海边有一间公寓。据荣子说,他出生在高知,在那里租了一间房子以便全家随时都能去度周末,结果因为平时很少有机会去,房间空着,那里便成了别墅。

我给荣子打电话,她的情人马上答应供我使用。据说情人还求之不得,非常高兴地说可以让房间通通风。我决定趁母亲还没有从巴黎回来,瞒着母亲赶紧带弟弟去散散心。

为了取房间钥匙,我又与荣子见面了。

即使站在黑暗的街头,她也显得十分抢眼。穿着黑色的套装,即使混在熙来攘往的人流中,她也有着一种令路人注目的超然物外的气质。

她很会表现自己。我心里想。

只要是活着,她就能不断地表现自己。

“荣子。”我喊道。

她笑着转过身来。

我大吃一惊。她的面颊上贴着一大块纱布。

纱布掩着面容的样子,垂下眼睫毛的感觉,又是风情万种的另类性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