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 8.回家的路

“我们回家吧。”来高知的第七天,吃晚餐的时候,弟弟对我说。

我拿着筷子正要夹章鱼生鱼片,手就像电视剧里的场面一样停住了,愣了老半天。我感到很吃惊。

因为那天我真的在想:慢慢地该回去了……

我只是在思忖着该怎样向他开口。

弟弟的模样非常怪异,既好像非常平静地说:我们已经玩腻了,该回家了吧;又好像在说这句话时处于耍赖的状态,眼看就要哭闹着不愿意回去。无论他怎么样,都毫不足奇。

全然读不懂。

来这里度假,每天观赏大海、夕阳、晨曦,弟弟已经变成了快乐的少年,和以前他那畏首畏尾、脸色憔悴的模样判若两人。

不管是在海边散步的时候,还是去闹市区打游戏机赢了很多奖品而乐不可支的时候,或者晚上在房间里看电视,抑或睡觉前看会儿书关了灯不说话的时候,我都绝不提起家里或者学校里的事。

也只字不提我们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我不知道他受伤害的程度有多深。

我无法预测他为了治愈那种内心的伤痛需要多少时间。

我心想他是决定什么也不说了,因此我也不再去费那份心思,只管尽情地陶醉在休假里好了。我甚至觉得,一直这样下去也不错啊。

但是,尽管如此,机会还是突然降临了。在没有任何预兆,也来不及思考的时候,机会突然来了。

白天,我们在钓鱼。

我们是借了鱼具在大海里钓鱼的外行。上次钓鱼时,我们钓了许多小鱼,尝到了甜头,便又卷土重来了。

我们坐在堤坝上面对着大海。两人都一无所获,什么也没有钓着。

风很大,带着海潮的气味。坐在水泥堤坝上非常寒冷。

置身在堤坝上,自然成了一副苦脸。

弟弟也苦着脸,坐在我身边将鱼线丢在海里。

天空阴沉沉的,感觉就像一层白纱里透出一丝蓝色。

海浪汹涌地撞击在堤坝遥远的下方,然后将雪花似的泡沫铺展在水面上。

呈尖顶三角形的微波若有若无地不停荡漾着。

我望着这样的情景,脑海里冷不防浮现出一句话来。

“是时候了吧?”我对这幅美景忽然感到腻味了。

波浪声不断地回响着,好像在传递着某种信息。

还是回家吧。

该看的全都已经看到了。

就是这样的感觉。

弟弟在想些什么?我看了一眼弟弟,他依然皱着脸,只顾专心致志地钓着鱼。

我一点儿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他在思考宇宙?学校?还是人生?或是在听海浪的声音?在感叹没有钓到鱼?我一无所知。

因此,我没有吭声。

一想到要回家,东京那些人的面容便浮上我的眼帘。母亲、干子、纯子、荣子、酒店里的同事。其实相距并不远,感觉却非常遥远。我甚至还顺便想起了龙一郎。

真想见他们呀!

不知道他们此刻在做什么,我心里想。

夕阳淡淡地洒在防波堤护堤用的四脚堤石上。我望着堤石上浅浅的余晖,心里突然涌动起一股想要去见他们的冲动。

但是,即使回家也不一定能够见到他们。这么一想,平时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想见却不能见面的感觉,使我产生了一阵十分惨烈的寂寞。

那时,突然来了一条船,是一条小渔船。背后有一个小港口,船停靠在那里。从船上下来一位老渔民和一位青年,因为那位青年长得不像老渔民,大概是女婿。

不一会儿,他们抱着渔网等东西从我们背后走过。

“能钓到鱼吗?”

“一条也没有钓到。”

他们微笑着问我们,我没好气地回答。他们笑着,送给我们一条章鱼。

我们欣喜若狂,连连道谢后收起了鱼竿。

并不是说我们急着要处理章鱼,而是我们正等着收鱼竿的机会。

回到屋子里,我把章鱼做成生鱼片,脑袋部分做成酱汤。

晚餐时,弟弟突然作了来这里以后第一次现实性的发言,难怪我会感到惊讶。

“为什么这么急着回家?”我喝了一口充满海味的酱汤。

“今天钓鱼时想到的。我们可以回家了吧,如果再待下去,就回不去了。”弟弟说道。

真了不起啊!我心里想。他没有忽略自己内心里那种微不足道的感觉,绝不会因为害怕而佯装没有感觉的样子。其实他根本用不着如此苛刻自己的。

“不必勉强啊。我随便待到什么时候都可以。如果你玩腻了,也可以换一个地方。玩的地方有的是。”

“嗯……”弟弟想了想,说,“还是回去吧,不过我有件事要求你。”

“什么事?你说说看。”

“如果以后我又变得古怪起来,你还会这样带我出来散心吗?你能不能帮我在母亲那里说说好话让我出来?包括这次的事情。”他用一副认真的眼神望着我。

“我们约好,我答应你。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帮你的,直到你能够独自闯天下的年龄。”我说道,“我很高兴啊。以后我们再来吧。我也觉得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舒心过了。”

那天夜里。

我和弟弟在昏暗的房间里看恐怖节目。

道过晚安,我关了电灯后去厨房,想在睡觉前喝杯酒。前几天发现一瓶存放了好几年的威士忌。我喝着这瓶陈年威士忌,无意识地打开了电视。

节目的名字叫“恐怖体验专栏”,演艺圈的人聚在一起,大谈自己的恐怖经历。

因为太可怕了,我终于不能自拔,又不敢自己一个人待着,就把弟弟喊了起来。由男一开始还嘀嘀咕咕地埋怨我把他喊醒,不久就被电视迷住了。两人都像傻瓜似的坐在黑暗里,看完一个还想看一个,毫无倦意。

“阿朔姐,你见过幽灵吗?”

“没有。”

“演艺圈为什么有很多人都看见过幽灵呢?”

“说起来也真是啊。”

“母亲也没有见到过吗?”

“我记得没有吧。对了,不过,真由死的那天,你还记得吗?”

“记得什么?”

“我们从医院回到家,不知道为什么,真由从小当作宝贝的木偶从架子上掉下一个,摔坏了。”

“好可怕啊!”

“可怕吗?”

“不过,一想到是真由,就不那么可怕了。”

“幽灵,只有亲人才看得见吧。”

“嗯。”

明明可以开灯的,我们却只是借着电视的光亮聊鬼魂的话题。说着恐怖的鬼话,后背感到冷飕飕的,身体也僵直起来。有人说,谈论这样的事情,幽灵因为受到干扰,一瞬间会聚集过来。不管怎样,平时就觉得这是最恐惧的话题。

半夜一点钟的时候,演压轴戏的稻川淳二开始讲起他的可怕经历,这时我们的恐怖已经达到顶点,屏住气盯视着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