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 19.弟弟的回家路(第2/4页)

收音机里流淌着“米歇尔”这首歌。我思绪联翩:一定是披头士乐队兴起时,大家都像这样难舍难分。约翰和洋子交谈一个通宵直到天亮那决定命运的时候也是如此。世界自古以来一直就是这样运转着。

我们和宽面条告辞离开她家,坐电梯下到一楼,抬头望去,她在四楼房间的窗口轻轻地向我们摇手。因为房间灯光的返照,我看不清她的脸,但她一定是一张笑脸,目送着我们直到看不见为止。

“最近常常有人相送吧。”拐过弯,她窗口的灯光与浮现在黑暗里的许多窗口的灯光混在一起难以区分的时候,我说道。夜里凉风习习,寂寞也随之被风刮去,觉得心里很舒畅。

“是啊。”弟弟说,“开始的时候吧,我很害怕宽面条那个男朋友,整天整天提心吊胆的,我有一半是为了躲避他才住进儿童院的。不过,现在有些不一样了,何况我已经有新朋友了。”

弟弟呢喃着,并非要告诉什么人。

我听到这话时,不知为何头脑里猛然间一片空白。弟弟已经不是弟弟,而是一个完整的人,我也已经不再是姐姐。我真的不知道。这天夜里,我与他一起走着,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有几岁了?我觉得这一类的事情已经毫无意义。

惟独这一点,是我鲜明地浮现在黑暗里的感情。

那天,我一如往常,打完工踏着夜色回家。

打开大门时,有着一种神秘的静谧。

那种极其微弱的静谧有着不同于平时的另一种性质,能感觉到死亡的气息,仿佛家里的某种事情已经完结。那样的气氛,我能够明显地感觉到。我害怕起来。因为这种时候会发生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所以我的感觉会变得如同孩子一般非常敏锐。

具体地说,那仅仅是大门口的灯没有亮这一平时不可能出现的昏暗所带来的静谧,但我觉得不仅仅是这一点,于是我也一反常态,蹑手蹑脚地走进厨房。

我发现在对面漆黑的房间里,母亲坐在沙发上喝着葡萄酒。电视里在放黑白电影,不知为何没有声音,那种模糊的画面不时闪着光亮,照出母亲的身影。在黑暗的房间里,发出暗光的杯子里的红葡萄酒衬出了母亲白皙的面颊。

那是不正常的美的光景,我宛如置身在梦境里。

每天的生活里都没有确切的东西,从任何意义上说。

我虽然身在黑暗中,却不忍心破坏这完美的光景。不过,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狠狠心打了招呼。

“出什么事了?”

你回来了,母亲说。

她的大眼珠直勾勾地盯着我,里面浮现出可称之为愤怒或失望的情感,还有掺杂着气急败坏的有趣的表情。

“纯子跑掉了!离家出走了!”

我惊讶得讲不出话来。说起纯子,今天早晨不是理所当然地在家里吗?我和干子胡乱地吃着她做的早餐时,她还欢笑着向我们描述电视节目,我们出门时记得她在洗东西,还笑着说:走好啊。她的表情应该没有包含除此之外的任何意思和感慨。

早餐吃的是菜肉蛋卷、酱汤、焯拌青菜。她做的焯拌青菜很有特色,香甜,柔软得过分。我们吃剩下的多半还放在冰箱里。以后再也吃不着了吗?一想到这里,她的形象便突然鲜活起来。那双白皙的手,直到昨天还看见的穿着睡衣的身影,拖着拖鞋的脚步声,与母亲两人直到深夜还在交谈的悄悄的话语声。

“怎么回事啊!又……”我说。

母亲一副垂头丧气很不耐烦的样子,但还是回答了我:“我怎么知道!我想她不久会来信或来电话的吧。行李大多已经带走,钱也拿走了!”

“呃……”我无法相信这是事实。

我即使听着也不敢相信,内心里拒绝接受。

“从哪里拿的?这确实吗?”我问。

“从那个橱子里。我的私房钱,现金,八十万元。”

“为什么放在家里呢,放在银行里不好吗?”我问。

“可是,银行靠不住。把现金放在家里,尽管没有利息,但省去了存取的麻烦,临时想旅行就可以轻轻松松地去。”母亲故意岔开话题。

我们都实在不想说这件事。

光看事实就足够了。

“她有什么烦恼的事情吧?你没有听她提起过?”我问。

“你这么一说,我记得好像听到她说起过,但具体的事情不清楚。”母亲说,“如果她向我借,我一定会借给她的。”

“说起来也真是的。奇怪啊。”

“我想她大概有什么突发的事情吧。不过,也可以对我讲啊。”

“我听不懂了。不过,那钱,你的确能证明是她拿走的吗?”我问。我的思绪好不容易才对这样的状况有了现实感。

“她留下了这个东西。”母亲指了指桌子。

我打开灯。在空气终于开始流动的房间里,我看见了那封信。

“我一定还你。纯子。”是纯子的笔迹。

“真讨厌,人啊,真是琢磨不透!在想什么啊?”

“我没说错吧。”

这就是母亲和我两个人简单的结论。

我们各自沉默了许久,又像平时那样各做各的事情。母亲继续喝葡萄酒,我吃面包当晚餐,但我们都不能释怀。

冰箱里果然还留有酱汤和焯拌青菜,我因此产生了一种珍贵的感觉。一想到珍贵,便顿觉悲戚,我强忍着不去想它。向干子解释,告诉弟弟,这样做可以使那种异样感溶化于日常生活吗?

仅仅因为是朋友,就让别人住到家里来,可以说这本身就是异样的。

总之,这里只有事实。

她已经不住在这里,而且多半不会再回来了。

心中的遗憾也许是无法修复的。

要想起她就会露出笑脸,这也许需要时间。

那件事作为现实中的事实,带着震荡的声响,撞击着我那无法释然的心头。

“嘿,烦死我了。我不愿意再去想它,和他喝酒去!”母亲说着走了出去。

这是情有可原的,你就喝个痛快吧。我这么说着,目送着母亲离去。

干子放学回家以后,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她,干子毫不掩饰地吵嚷起来,像女大学生那样作了各种推测,什么男女之间的情感纠葛,什么女儿与小流氓勾搭卖淫,或者她以前的男人借上高利贷求她筹钱还债……总之,干子列出了好几个假说。听她这么推测,我也拿不准了,甚至觉得这起偶发事件也很有趣。

于是,我们彻底兴奋起来,如同因遭受天灾而在异常状态中聚到一起熬夜的灾民,极度亢奋,直到半夜还坐在桌边喝啤酒、吃水果,连电视也不看了。

接着,干子先上二楼睡觉,我洗了澡仍在起居室里喝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