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 19.弟弟的回家路(第3/4页)

我把灯光调暗,用很小的音量收看午夜节目。

时间已过两点。我估计母亲回家时要到天亮了,便将大门锁上。

我一边想着该上床睡觉了,一边涂着指甲油,突然一股难耐的寂寞像海浪一样向我袭来。

再也见不到了,再也不能住在一起生活了。

刚才已经用语言讲清楚的事实,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却没有现实的感觉呢?我这么一自问,便发觉原因在于我成了孤身一人。

在这深更半夜一个人独处,才体会到家里的气氛已经截然不同。这与父亲去世那天晚上,母亲离婚的第一天晚上,以及真由离家出走的那天晚上很相似。

荒凄、冷寂的感觉。

别人离开时那种无倚无靠的感觉。

生离死别时回天无术的孤独感。

我很沮丧,我能体会到空间里那份异样的沉默所隐藏的含义。空气吸收着生离死别的气息,静静地沉淀着。直到昨天的这个时间还在同一个屋檐下睡觉的人,也许永远不会回到这样的生活里来了。

无论怎样用语言描述,都顶不住汹涌而来的寂寞的力量。

房间里还留有纯子的气息。

要使对纯子的思念像她本人一样在这个家里消失,也许需要很长的时间。

家里除了我之外,只有干子在睡觉。寂寞充满着这个房间,挡住了我的思考,柔和地笼罩着这个家。前不久还是五个人挤在一起热热闹闹地生活,现在却变得空空如也。

我理应已经习惯这种变化,然而……不,应该说正因为如此,所以才会很快地感受到那份空虚。

这种痛楚只能靠时间来消除。

我已经懒得动弹,勉强漱洗完毕,关掉厨房里的灯,正准备睡觉,黑暗中看见起居室的窗外有一个人影。

我大吃一惊,凝神望着。

这时,在暗淡的磨砂玻璃外侧,有一只手在“咚咚”地敲窗玻璃,看得见淡淡的肤色。

是母亲忘了带钥匙,看到厨房的灯灭了,才转到起居室的窗户这边来了?还是纯子回来了?我这么猜想着,悄悄地靠近窗口。

“是谁?”我小声问。

“是我。”传来弟弟的声音。

我一瞬间产生了一种梦幻般的感觉。弟弟此刻应该在那所儿童院的宿舍里睡觉的。不过,这次不是像在塞班岛时那样只是灵魂回来,而是现实中真正振动着空气响彻黑夜的他本人的声音。

我慌忙打开窗户。

弟弟踮着脚站立在那里。

“怎么了?你是逃回来的?”

“不是的,我只是有些担心。”弟弟说,“是不是纯子大妈出什么事了?”

“你先进屋吧,赶快绕到前门去。”我说。

站在黑夜的院子里的弟弟显得轮廓模糊,但看上去并不孱弱,而是比什么都稳健。

我打开门锁,弟弟走进屋来。

我一边为他泡可可,一边问:“你为什么不按门铃啊?这么冒冒失失地敲窗户,吓了我一大跳。”

“我还以为你睡下了,一看,这里的灯还亮着,我想看看情况。”弟弟说。

“怎么溜出来的?”我问。

“很简单啊。半夜里大家全都睡了,我找个机会就溜出来了。”弟弟说。仔细一看,他果然在夹克里面穿着睡衣。

“可可好香啊,再来一杯。”弟弟笑着说。

不知为何,我有着一种与这时间不能完全融合的神秘感觉。因为这是在孤寂而幽静的时候,情绪激昂的弟弟突然像梦一样深夜逃离儿童院飞了进来。

“你怎么知道纯子大妈出事了?其实她真的有事。”我说。

“因为她今天一整天都在向我传送什么,很强烈,很悲伤。”他说得直言不讳。

“你真的能感受到别人的思念啊。”我再次感到吃惊,“纯子离家出走了。”

我向他作了解释,但没有提及钱的事。然而,我不难猜测,他已经感受到是钱使这起事件变得更加复杂、更加阴暗,他已经感受到了那种阴暗的气息。

因为他听着时是一副完全明白的表情。

“怎么说呢,好像是她的女儿偷了父亲一大笔钱离家出走了,感觉上多半是那样的事。”弟弟说,“纯子大妈正在寻找女儿的下落,追寻着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线索。她好像很自责,认为原因在她自己的身上。”

这样的推测没有离开干子猜测的范围,真实的情况还不得而知,但我觉得,从感觉上来讲,大致应该是那样的。

“感应很强烈。我甚至脑袋疼痛,还去了医务室。”

“她对你说什么了?”

“不知道,只看到她的脸浮现出来,说不能再住了,也不能再回来了。”弟弟说,“我感到很寂寞,又担心家里不知怎么样了,我怎么也睡不着,怕纯子大妈死了怎么办?担心母亲是不是在哭。”

“她没有哭啊,去喝闷酒了。”我笑了。

“以后肯定会哭的。”弟弟哭丧着脸。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发现他在看纯子那件捏成一团随手塞在厨房手推车里的围裙。

“我怎么办?要回家吗?回家好吗?”

“随你的便。纯子留下的空洞只能由纯子来填补。家里会有一段时间很阴沉的。”

“母亲会结婚吗?”

我知道这是弟弟最担心的。

“有可能。”我回答。

那位比母亲年纪小的男友会趁机住到这里来的,我想。

“母亲如果结婚,阿朔姐怎么办?”

“我已经这么大了,与那么年轻的父亲住在一起可不行啊。到时候我搬出去吧。”

“和阿龙哥住在一起吗?”

“不知道。一般不会。”

“那么,我怎么办?”

这的确令人感到不安。他这样的年龄,简直就和不得不受主人的环境所支配的宠物一样。

“母亲也不会傻到那种程度,她肯定会考虑到你的。虽然他们两人去巴黎玩过,但婚姻比一起出去玩重要得多,所以她一定会拿定主意到底要怎样的。现在这个时候,想得再多也无济于事。”

“嗯。”弟弟好像镇静了一些,他点着头说,“一个人无论做什么,都会像波浪一样影响到大家的。”

他那番自言自语似的恳切话语显得很可笑。

我问弟弟要不要住在家里,等天亮后我送他回学校,向校方作解释。弟弟说不用了,回去大多还不会败露,万一败露,再用电话证实一下就行了。他央求我还不如带他去吃拉面,尽管已经夜深人静,我还是决定送他回校时顺便请他吃碗拉面。

我用疲惫的头脑胡思乱想着:姐弟俩深夜在乐声嘈杂的拉面店里吃着大碗面条,在旁人眼里看来,还以为是夜总会女招待陪着年少时生下的儿子在吃拉面呢。

“你满嘴都是大蒜味啊!”在回儿童院的路上,我笑着提醒他,“九点钟上床的孩子,睡着时怎么会有大蒜味啊?肯定会败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