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 20.夜晚的灰姑娘

一天下午,我窥察邮箱,发现里面有一封神秘的信件,是寄给我的。

信里只是装着一盒磁带,没有信,也没有寄件人的名字。

看收件人的名字,是刚劲有力的大字,好像是男性写的。

尽管心里有些发怵,但因为抵挡不住好奇心,终于还是播放出来听了,原来还以为是收录着色情电话之类的声音,所以冷不防放出音乐时,我真吓了一大跳。里面只有一首曲子,是女声四重唱,感觉灰暗的优美的摇滚乐,其余全是空白。

于是,我更摸不着头脑了。

因此,明明可以不去理它,却又猜想里面可能隐含着什么玄机,便拼命地听着英文歌词中听得懂的地方。我觉得歌词大致上是这样的,并不令人讨厌:

闭上眼睛想象一下

你已经判若两人

脱衣舞里最最时髦的女孩

深谙如何扭动才能显示臀部

说说疯狂的旅行故事吧

乱七八糟的星星,或难以形容的特技

闭上眼睛想象一下

那已经面目全非

山丘上那幢巨大的玻璃屋

吸毒又逃学

布鲁斯贝利昨天来了

是个粗野的小伙子,我觉得很酷

闭上眼睛想象一下

事情应该如何结束?

夜晚的灰姑娘

不辨东西

饿得直咬牙

连刀叉都已经忘却

不知谁在记分

也不知谁在门前狂吠

紧紧抱着我吧,我有些害怕

那已是过眼烟云,今非昔比

每当看到我的作为时,你就会想起讲过此话的女孩

无论如何紧紧地抱着我,仅此而已,只是逢场作戏

我记得黑暗,我从黑暗中来,这是玩笑

尽管如此,我还是搞不清是怎么回事。我试着回想所有我能够想起的人,心想会不会是喜欢摇滚乐的古清,甚至还特地打电话到塞班岛去询问,但不是。他喜不自禁地和花娘轮流接电话,只是在一瞬间又带给我一成不变的清湛的蓝天和海潮味。

我依然一无所知,为了听出它的含义,我一连听了好几遍,最后只剩下它的旋律留在我的耳中。

尽管如此,我还是感到其中有着某种真切的东西。

好像信息那样的东西。

和我的感觉非常接近的某一个人,为了想把什么传递给我而苦恼着。这一印象的碎片在我的脑海里不停地鸣响。

纯子那里仍然杳无音信,时间在不断流逝着。

对住在这个家里的人来说,纯子好比是楔子。与母亲相比,在我们的头脑里留下“母亲”的印象的,毋宁说是纯子。

自从她离开这个家以后,母亲常常不在家里,干子原本就老是和同学们在外面到处玩,回家只是睡觉,我也很少待在家里,大多是在龙一郎的房间里。虽然缺少情趣,但在他的房间里能够让人感到安心、舒坦。

我让他听录音带,问他知不知道这首曲子,他只说听到过,只知道那支乐队很早以前就已经有了。

“会不会是你以前的男朋友寄来的?”他好像有些吃醋。

“我想不起来了。如果是那样的话,就不应该选这样的歌词啊!根本不能用来坦白自己的爱。”

“你果然已经仔细听过了。”

“没想到你还会吃醋呢。”我感到很有趣。

在这算得上是家徒四壁的房间里,衣服就搭在大皮箱上,好像马上又要打包去国外一样。

不可思议的是,想到他要去国外旅行,我竟然没有感到孤寂。

我只是到这里来玩。傍晚时分,眺望着窗外,夕阳在遥远的地方落下,天空抹着一层淡淡的红霞,不久金星会闪烁出强烈的光,天空的颜色也会变浓。

于是,就会传来步行去购物的大妈们和孩子们回家的嘈杂声,家家户户的窗口都会亮起灯光。到那时,饥肠辘辘,时间……一想到自己的身体上也铭刻着时间,不知为什么,就会感到惆怅和寂寞,简直受不了,不过,我也能感到自己还活着。

我想,如果不是和龙一郎在一起,感觉就不会如此强烈。人与人偶然在同一个地方,时光在眼前流逝而去,光这些就足以唤醒脑海里的某种印象。

延续到遥远的尽头、茂密得连阳光都不能透射的森林。

清晨漾满旭光的湖泊,映在湖面上的山峦颜色。

就像这样。

仰望天上的银河,牛郎星、织女星、天津四星构成一个三角,直到脖子酸痛,头脑里还在描绘一只很大很大的白天鹅。

就是这样的感觉。

我痛切地体会到在时间静止的一瞬间,某种事物依然在流淌。

经过这样的体验之后,我觉得两个人是能够分离的。我觉得惟独灵魂和灵魂会在没有时间的地方永远相互依偎。我觉得自己在一个极其遥远而又不知道方位的地方,一个杳无人迹、只有大海和高山在向我倾诉衷怀的地方,一个忘记自己是人的地方。

但回过神来,就全是这样一些事情:肚子饿了,或者明天几点钟要上班,所以到时候再打电话联络,等等。能做的也就是:我能看看这本杂志吗?好啊,我已经看过了,你去看吧。这肉体,这声音。让人费心费神的也就是:能去的地方和不能去的地方,受到限制的事情和没有受到限制的事情。

只能做这些事情,只有这样的事情才包含所有的一切。

一天的时光会奢侈地结束,带走这所有的空间。

“那首曲子说的是你。你连歌词也听了?”

你能不能想象一下,当你走在街头,一个陌生男子,而且还是年龄比你大很多的男子突然喊住你,对你说这句话时,你的感觉会怎样?

我感到吃惊,而且觉得自己又会成为另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人,好像忽然跃入与自己以前的生活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我以这样的心情回过头去,看到黄昏那清澄得可怕的红色天空,和个子很高的年长者的眼睛。将近四十?还是四十多岁?称呼大叔稍嫌年轻,当他是朋友又似乎老了一些,是一个孱弱又有些落魄的人,有着一对透明而神秘的茶色眼珠,令人联想起古清。

“什么事?”我说。我心想,我已经不和古怪的人打交道了呀!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你收到录音带了吧。那是我寄的。”他说得很平静,却非常明确。

“啊,是那个呀!”我问他,“可是,你是谁?”

“我可以讲我的真名吗?”

“我更想知道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为什么突然寄录音带给我,你想对我说什么。”

“我的绰号叫做‘梅斯玛’。只要讲这个名字,大家都知道。”他说。

宽面条以后是梅斯玛,我心里暗暗想道。

“我从你弟弟那里听说你的事情之后,就无意中想起那首曲子了。而且我心想,如果能用那样的方法引起你的兴趣,你也许会来听听我说的话。我马上就要出远门,我是完全被你弟弟误解了,想解释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