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斗争 成了自己光荣的牺牲品

对贝尔纳说“娶我吧!”不管怎么样都是一个错误;在他被晋升为十足的蠢驴以后,这更是一个像勃朗峰一样大的错误。因为有一个情况必须考虑,这个情况乍看上去似乎完全不可能,但如果想了解贝尔纳,提一提还是有必要的:除了小时候出过一次麻疹以外,他从来没有生过病;他惟一的一次贴近见到过的死亡是他父亲的猎兔狗的死亡;除了考试有过很少几个坏分数,他没有遭到过任何失败。他生活在确信中,确信自己生来就应该得到幸福,就应该得到大家的好感。他晋升到蠢驴这个等级是他遭到的第一次命运的打击。

这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巧合。意象学家们就在那时候,为了贝尔纳所在的电台发起一个大规模的宣传运动,因此,编辑成员的彩色肖像出现在大幅宣传画上,贴遍整个法国:他们一个个全部都在蓝色天空的背景上,穿着白色衬衫,袖子卷起来,嘴张开,他们在笑。起初在巴黎街头散步时,贝尔纳感到得意得忘乎所以。但是在享受了一两个星期的完美无瑕的光荣后,大腹便便的吃人妖魔笑容满面地来交给他一个硬纸筒。如果这件事早些发生,巨大的相片还没来得及贴出去,贝尔纳毫无疑问能够稍微忍受这个打击。但是相片的光荣给证书的耻辱带来一种共鸣,它扩大了耻辱。

在《世界报》上看到了一个默默无闻的人,一个叫贝尔纳·贝特朗的人,被晋升为十足的蠢驴是一回事,而这个人的照片已经贴满街头则是另一回事了。光荣给我们遇到的任何一件事添加了百倍的回声。一个人身后带着回声在人群中散步,这可不是一件愉快的事。贝尔纳突然明白了自己的最新弱点,他想到光荣确确实实是他从来没有妄想到的东西。当然他曾经希望得到成功,但是成功和光荣是不同的东西。光荣意味着许多人认识您而您不认识他们;他们相信自己想对您怎么样都可以;他们希望知道您的一切,而且他们的举止表现就像您是属于他们所有。演员、歌星、政治家肯定从把自己这样地贡献给别人中感到一种快乐。但这种快乐,贝尔纳并不向往。他新近采访了一个儿子卷进一件不光彩案子的演员,非常高兴地看到这个人的光荣怎样变成他的阿喀琉斯的脚跟。他的弱点、他的缺陷,变成了鬣毛,人们抓住鬣毛就抓住了他,摇他,不再放开他。贝尔纳希望做提问的人,而不愿意做被迫回答的人。然而光荣属于回答的人,而不属于提问的人。回答的人在聚光灯的照耀下,提问的人被拍摄到的是后背。出现在强烈灯光下的是尼克松而不是伍德沃德。贝尔纳向往的不是被聚光灯对准的人的光荣,而是站立在半明半暗处的人具有的权力。他向往杀死一头老虎的猎手的力量,而不是被用来做床前小垫毯老虎的光荣。

但是光荣并不为著名人物所专有。每个人至少可以有一次得到自己的小小的光荣,至少在短短的时间里得到葛丽泰·嘉宝、尼克松或者一只被剥皮的老虎所得到过的东西。贝尔纳张开的嘴在城里所有的墙上笑着,他感到自己被钉在犯人示众柱上:人人都在看他、研究他、评论他。“贝尔纳,娶我吧!”当洛拉对他这么说时,他想像她在他身边的犯人示众柱上。猛然间(这种情况以前从来不曾有过),她在他眼里显得老了,怪诞得让人感到不愉快,而且有点可笑。

正因为他从来没有这么需要她,所以这一切变得愚蠢了。对人最有益的爱在他看来仍然是一个年纪比较大的女人的爱,只要这种爱变得更加秘密,这个女人表现出更多的小心和谨慎。如果洛拉不是愚蠢地向他提出结婚,而是下决心把他们的爱情建成一座远离社会生活的豪华城堡,她就不必害怕会失掉贝尔纳。但是看到每个街角都有巨大的照片,洛拉把照片跟她情夫的新态度,跟他的沉默,跟他的心不在焉的表情联系起来,毫不迟疑地得出的结论是:成功把另外一个占据了他的全部思想的女人送到他的道路上。洛拉不希望不战而降,所以她转入进攻。

您现在明白了为什么贝尔纳后退。一个进攻,另一个后退,这是规则。退却,正如人人都知道的,是最困难的军事演习。贝尔纳以一个数学家的精确度进行:不久以前,他还每个星期在洛拉家里过四夜,现在给自己限定为两夜;他原来每个周末都和她出去,现在隔一个星期陪她一次,而且还准备进一步缩减。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宇宙飞船的驾驶员,回到大气层以后,应该猛然刹车。因此他谨慎而又坚决地刹车,而他那个优雅的、慈母般的情妇却在他的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代替她的是一个喜欢吵架的女人,缺乏智慧,缺乏成熟,活跃得让人讨厌。

大褐熊有一次对他说:“我认识了你的未婚妻。”

贝尔纳脸羞得通红。

大褐熊继续说:“她和我谈起你们之间的误会。她是个讨人喜欢的女人。对她要多加体贴一些。”

贝尔纳气得脸发白。他知道大褐熊这个人嘴快,因此他肯定整个电台现在都知道他的情妇的身份。和一个比自己年纪大的女人有私情,过去在他看来是一种有趣的反常行为,甚至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大胆行为;但是现在他明白了他的同事们只会把这看成他的驴性的新证明。

“为什么你去向外人抱怨?”

“向外人?你指的是谁?”

“大褐熊。”

“我以为他是你的朋友呢!”

“即使他是我的朋友,你为什么把我们的私生活讲给他听?”

她伤心地回答:“我不向人隐瞒我对你的爱,难道我应该不说出去吗?你也许为我感到羞耻吧!”

贝尔纳什么也没有回答。是的,他为她感到羞耻,即使他跟她在一起感到快乐。但是只有在忘了他为她感到羞耻的时候,跟她在一起他才能感到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