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4页)

她边抱着鲍里斯边说着。但这会儿,她又忽然放开他,转过身,继续赶路。这忽变令我感到无比诧异——我自己也被她刚才的话语一点点地蛊惑了,还一度闭上了双眼。鲍里斯看起来也一脸困惑,等我再牵起他的手时,他母亲已经再次先我们几步走了。

我有意不想让她再走得太远,但就在那时,我注意到身后走近的脚步声,不由地停留了片刻,回头凝望小巷。与此同时,那人走进了较矮的街灯所投下的光线中,我看清了此人,是个我认识的人。他叫杰弗里·桑德斯,是我在英格兰上学时的同学。离开学校后我就没再见过他,现在看到他这么苍老,我不禁为之一惊。就算考虑到灯光和冷雨的效果,他看起来还是极度穷困潦倒。他穿着件雨衣,不过好像系不上扣了,他边走边紧抓着前胸。我不确定想不想认他,随后,鲍里斯和我再次迈开步子时,杰弗里·桑德斯已经和我们并肩齐行了。

“你好,老朋友,”他说,“想着就是你。今晚天气太糟糕了。”

“是的,可糟透了,”我说,“之前还晴朗怡人呢。”

走出小巷,我们拐进了一条又黑又荒凉的小路。强风阵阵,城市好像离我们已经很远了。

“你的孩子?”杰弗里·桑德斯问,朝鲍里斯点点头。我还没回答,他就继续说:“乖孩子。你真行。看起来挺聪明的。我自己没结婚。总以为会结的,但时光飞逝啊,现在看来应该是不可能了。老实说,这根本不算什么,但我不想说这些年的倒霉事来烦你。我也有些好事呢。不过,你真行。孩子不错。”

杰弗里·桑德斯身体前倾,向鲍里斯敬了个礼。鲍里斯呢,不知是太焦虑还是太专注,没有任何反应。

走着走着,开始下坡。我们在一片漆黑中走着,我想起杰弗里·桑德斯小时候在学校是个天之骄子,不管是学业上还是运动场上都是那么耀眼。人们总是以他为榜样,指责我们其余这些小孩不用功,大家一致认为他不久就会当选校队队长。但我记得,由于某些危机变故,他五年级的时候不得不突然辍学,队长也就没当成。

“我在报纸上看到你要来,”他对我说。“就一直期待听到你的消息。你知道的,期待你告诉我什么时候过来坐坐。我去蛋糕店买了糕点,等你来的时候好配着茶一起招待你。毕竟,因为一直单身,我家有点乱糟糟的,我仍希望有人偶尔能来看看我,而且我觉得自己也能招待好客人。所以听说你要来,我立刻冲出去买了些茶点。那是前天的事了。昨天,我觉得那东西还算拿得出手,但糖皮已经有点硬了。而今天呢,你也没来电话,我就全给扔了。因为自尊吧,我想。我是说,你那么成功,我不想让你离开时觉得我现在过得这么凄惨,住在一间出租房里,只能拿出点变味儿的糕点招待客人。于是,我又去了蛋糕店,买了新鲜糕点。我还整理了下房间。但你没来电话。呃,我想,这也不能怪你。”他又前倾身体,看着鲍里斯。“你还好吧?你听起来像快要背过气儿去了。”

鲍里斯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他这会儿确实又喘不上气来了。

“还是慢慢走,迁就迁就这个小慢人吧。”杰弗里·桑德斯说,“我只是一度情事不太顺罢了。只因为我一个人住在出租小屋里,这儿很多人就觉得我是同性恋。我起初很介意,但后来不了。好吧,他们误当我是同性恋,那又怎样?有时候,我找女人发泄欲望。你知道的,付钱的那种。对我来说足够了,我得说有几个人还挺不错的。尽管如此,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开始鄙视她们,她们也开始鄙视你。没办法啊。这儿的大部分妓女我都认识。我不是说我和她们都睡过。绝对不是!但她们知道我,我也知道她们。大部分都是点头之交。你可能认为我过得很惨。其实不是的,这只是一个你怎样看待事情的问题。朋友偶尔来看看我,招呼他们一杯茶,这个我很在行。我这方面做得相当不错,之后他们总说来拜访我多么愉快。”

下了一阵陡坡,我们现在走在平路上,走到了一处废弃的农家宅院。月光下,我们在四周的黑暗中隐约能看到仓房和外屋的影子。索菲继续在前面带路,她现在离我们有一段距离了,我每每刚能瞥见她的身影,她就消失在了某栋破败建筑物的边缘后面。

还好杰弗里·桑德斯好像路很熟,不假思索地在黑暗中引路。我紧紧地跟着他,儿时学校的记忆浮现在脑海中:英格兰干冷的冬日清晨,天空多云,地面凝霜。那时候我只有十四五岁,和杰弗里·桑德斯站在伍斯特郡乡下某地的酒吧外面,一起搭档为越野跑标记,我们的任务就是给那些冲出晨雾的参赛者指路,告诉他们穿越附近乡野的正确方向。我那天早上特别烦,和他一起在那儿站了大概十五分钟,静静地凝望着大雾,不管我如何努力控制,突然开始大哭起来。我那时还不很了解杰弗里·桑德斯,然而,像其他人一样,我非常想给他留个好印象。我羞愧难当,等我终于控制好了情绪,第一感觉就是他肯定极度轻鄙我的存在。但没过多久,杰弗里·桑德斯开始说话,起初没看着我,最后转向我。我现在想不起那个雾蒙蒙的早晨他都说了什么,但我清楚记得他的话对我的影响。一则,我虽正自顾自怜,但仍能感受到他对我格外的宽容,因而对他很是感激。也就是那个时候,我才第一次认识到,这个学校的天之骄子还有其另一面——极度脆弱的一面,也正是这一面决定了他没法儿完成大家的期望,这个认识还让我打了个冷战。我们继续在黑暗里走着,我再次尝试回忆他那天早晨说了些什么,但还是没想起来。

地面变得平坦起来,鲍里斯好像恢复了些气力,又开始喃喃自语。这会儿,可能感觉到快到目的地了,他精神大振,竟然有力气踢起路上的石子,边踢边大声喊:“九号!”石子蹦跳着,落进黑暗中某处水坑里。

“这样才对嘛,”杰弗里·桑德斯对鲍里斯说,“是你的位置吗?九号?”

鲍里斯还没回答,我很快接上:“哦,不,是他最喜欢的球员。”

“哦,是吗?我看过不少球赛。在电视里。”他前倾身体对着鲍里斯说,“九号是谁?”

“哦,就是他最喜欢的球员。”我又说。

“就目前的中锋来讲,”杰弗里·桑德斯继续道,“我比较喜欢那个荷兰人,效力米兰队的。他踢得不错。”

我打算继续解释九号,但那会儿,我们停了下来。我发现我们站在一片广阔草地的边缘。我没法确定这片草地到底有多广阔,但我猜它远远延伸过月光能照亮的地方。我们站在那儿,一阵疾风扫过草地,没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