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正在这时,那边的动静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朝公寓楼回望过去,看到前门开了,柯林斯小姐正引着斯蒂芬出来,尽管他们彼此友好地道别,但从双方的仪态上能看出,他们的会面并未有愉快的结果。过会儿,门关上了,斯蒂芬急忙回到车里。

“很抱歉耽误了这么久,”他说着,爬上座位。“鲍里斯还好吧。”他双手放在方向盘上,发出一声不安的叹息,然后挤出点微笑,说:“那么,我们走吧。”

“其实,”我说,“我和鲍里斯在你离开的时候好好谈了谈。我们觉得还是回酒店吧。”

“瑞德先生,请允许我这样说,这个决定颇好。那么是回酒店了。太好了。”他看了一眼手表。“我们很快就到。记者们就不会有理由抱怨了。一点理由都没。”

斯蒂芬发动引擎,我们再次出发。我们开过荒凉的街道时,雨又开始下了,斯蒂芬打开了雨刷。过了一会儿,他说:

“瑞德先生,我想问问您是否还记得我们之前谈过的事,希望您不要介意我的无礼。您知道的,就是今天下午在中庭跟您谈的事情。”

“啊,是的,”我说,“是的,我们讨论了你‘周四之夜’的独奏。”

“您真好,说可能会抽时间听听。听我弹奏拉罗什的曲子。当然,也许这完全不可能,但,呃,我想您不会介意我问问的。那个,今天晚上,等我们回到酒店,我会练习一会儿。我在想,等您和这些记者见完面,我知道很是叨扰,但请问您能否来听听我弹奏,哪怕就几分钟,告诉我您的意见……”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笑了一声。

我明白这事对这个年轻人意义重大,有意想随了他的请求。但是,经过一番思量后,我说:

“抱歉,今晚我太累了,迫切需要尽快上床睡觉。但别担心,以后一定有机会。听着,要不这样吧,我不确定我什么时候能抽出时间,但只要我有几分钟可以忙里偷闲,我就打电话到前台,让他们去找你。你要是不在酒店,我就等有时间的时候再试试,如此往复。这样,用不了多久我们肯定能找到彼此都方便的时间。但今晚,真的,你要不介意的话,我真的必须好好地睡上一觉。”

“当然,瑞德先生,我非常理解。我们一定按照您的办法做。您真是太好了。那我就等着您的消息了。”

斯蒂芬说得很客气,但看起来却十分失望,甚至可能误会我的回答是婉言拒绝。显然他对即将到来的演出很是焦虑,一点点挫折,不管多小,可能都会引起他一身的惊慌冷颤。我觉得有些同情他,又安慰他说:

“别担心,我们定会很快找到机会的。”

我们行驶在夜间的街道上,雨继续下着,没有停的意思。年轻人好久都没说话,我怀疑他是不是生我气了。但在变幻的灯光下,我瞧见了他的侧面,意识到他脑子里正思索着几年前的一次特别事件。那个小插曲他已经反复思量过多次了——经常是醒着躺在床上或独自开车的时候——这会儿因为怕我拒绝帮他,他再次想起了这件事。

那天是他母亲的生日。那晚,他把车停在熟悉的车道——那会儿他还在德国上大学——他刚刚撑过痛苦的几个小时。父亲开门迎接他时,兴奋地低语:“她心情很好,非常好。”然后转身,朝屋里大喊:“斯蒂芬回来了,亲爱的。有点迟,但还是回来了。”然后又是低语:“心情很好。很久都没这么好了。”

年轻人走进客厅,发现他母亲斜靠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只鸡尾酒杯,身着一条新裙。斯蒂芬眼前一亮,再一次感觉到母亲是个多么优雅的女性。她没起身迎接他,所以他只能弯腰亲吻她的脸颊,然而,母亲热情地邀请他坐在对面,让他颇为吃惊。身后,他父亲看到此夜开局良好,不觉轻声低笑,然后指指身上的围裙,急忙赶回厨房。

只剩下母亲和他两人,斯蒂芬第一感觉纯粹是惧怕——怕他的言行兴许会破坏母亲的好心情,因而毁了几个小时以来,或者几天来,父亲煞费苦心的努力。于是,他就开始简短又生硬地回答她关于他大学生活的询问,但发现她的态度依然和蔼,就开始答得越来越长。还曾一度形容他的一位大学教授像“我们外交部长的正常心智版”——他对这个比方颇为得意,已经在同学面前使用了无数次,而且相当成功。如若不是早先与母亲的交谈极为顺利,他也不敢冒险在她面前再重复一次。但他如此做了,而且看到此番逗乐后,母亲的脸上瞬间绽放出笑容,他的心怦怦直跳。尽管如此,父亲回来宣布开饭还是让他着实松了口气。

他们走进餐厅,酒店经理已经摆上了第一道菜。静静地开饭,然后,让斯蒂芬有点意外的是,他父亲开始讲述一群意大利客人在酒店的搞笑趣事。讲完之后,酒店经理敦促斯蒂芬也讲述一个自己经历的故事,斯蒂芬有些迟疑地开讲,他父亲继续夸张地大笑着配合他。如此循环往复,斯蒂芬和父亲轮流讲搞笑的故事,并全心全意地相互配合回应。这招似乎很管用,因为最后,他母亲也开始大笑了很长一段时间,这简直让斯蒂芬觉得难以置信。还有,这顿晚餐,这顿令人刮目、赞不绝口的美味佳肴,可是酒店经理费尽心思准备的,照顾到了每个细节,这倒也符合他的风格。酒显然也很特别,他们主菜吃到一半时——一道鹅肉与野草莓酱美妙绝伦的搭配——当晚的气氛已经真的非常愉快。然后,酒店经理,因为酒的缘故,加上笑声不断,面色微红,侧着身子说道:

“斯蒂芬,再跟我们说说你住过的那个青年旅馆。你知道的,在勃艮第树林的那个。”

一时间,斯蒂芬被吓到了。他父亲怎么能——目前为止一切都处理得毫无差错——做出这么明显错误的判断?他所说的那个故事要频频涉及旅馆厕所的安排,显然不适合在母亲面前提起啊。但他犹疑的时候,父亲冲他眨了眨眼,好像在说:“是的,是的,相信我,没问题的。她会喜欢这个故事的,肯定会成功的。”尽管极度怀疑,但因为信任父亲,斯蒂芬开始讲这件趣闻。然而,还没讲多少,他脑海中便闪过一个念头:到目前为止都奇迹般成功的夜晚,将会被打碎成一片一片。但是,在父亲狂笑的怂恿下,他继续讲了下去,令他吃惊的是,他听到了母亲的开怀大笑。抬眼看过桌子的另一边,他看到她不停地摇头大笑。然后,故事快到结尾的时候,在阵阵大笑当中,斯蒂芬无意中瞧见母亲爱慕地看了父亲一眼。只是短短的一眼,但不会错。酒店经理,尽管笑得双眼流泪,也将这一眼尽收眼底,转头又冲儿子眨了眨眼,这次,带了几分胜利的喜悦之情。那时候,年轻人觉得一股强大的力量自胸中油然而生。但还没等他确定那是什么感觉,他父亲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