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4页)

“好吧,其实,”我说,“我确实想知道一件事。”

佐知子好像突然僵住了。她把本来握在胸前的手放下,放回大腿上。

“我确实想知道,”我说,“他会不会说日语?”

有一会儿,佐知子没有做声。然后她笑了,神情变轻松了。她再次端起茶杯,抿了几口。她开口说话时,声音听起来很恍惚。

“老外学我们的语言很难,”她说,然后停了一下,出神地笑着。“弗兰克的日语很糟糕,所以我们用英语交谈。你懂英语吗,悦子?一点都不懂?是这样,以前我父亲英语说得很好。他有亲戚在欧洲,所以他一直鼓励我学英语。不过后来当然了,结婚后,我就不学了。我丈夫不许我学。他把我的英语书都收走了。可是我没有忘记英语。我在东京遇到老外时就都想起来了。”

我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佐知子疲惫地叹了口气。

“我想我得赶快回去了,”她说。她弯下腰拿起包好的丝巾,没有打开看,就把它放进手提包里。

“不再喝点茶吗?”我问。

她耸了耸肩。“那就再来一点吧。”

我给她满上。佐知子看着我,然后说:“要是不方便——我是说今天晚上——也没有关系。万里子这么大了,可以一个人待着。”

“不要紧。我肯定我丈夫不会反对的。”

“你太好了,悦子,”佐知子有气无力地说。“也许我应该警告你。我女儿这几天情绪很不好。”

“没关系,”我笑着说。“我得习惯小孩子的各种脾气。”

佐知子又慢慢地喝起茶来,好像并不急着回去。然后放下茶杯,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背。

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开口说道:“我知道那时长崎这里遭受了可怕的事情。可是东京的情况也很坏。一周又一周,情况糟透了,不见好转。后来,我们都住在地道和破房子里,到处都是废墟。住在东京的人都目睹了一些可怕的事情。万里子也是。”她还是盯着自己的手背。

“是的,”我说。“那段时间一定很艰难。”

“这个女人。你听万里子说起的这个女人。是万里子在东京看到的。她在东京还目睹了一些其他的事情,一些可怕的事情,可是她一直记得那个女人。”她把手翻过来,看着手心,一会儿看看这手,一会儿看看那手,像是在作比较。

“而这个女人,”我说。“在空袭中被炸死了?”

“她自杀了。他们说她割断了自己的喉咙。我不知道她是谁。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早上万里子跑了出去。我不记得她为什么跑出去了,可能是在为什么事情生气。反正她跑到街上去了,所以我去追她。那时还很早,周围没有人。万里子跑进一条小巷子里,我跟了过去。小巷的尽头是一条运河,那个女人跪在那里,前臂浸在水里。一个年轻女人,很瘦。我一看见她就知道有什么不对劲。你瞧,悦子,她转过来,对万里子笑了笑。我知道有什么不对劲,万里子肯定也感觉到了,因为她停下不跑了。一开始我以为那个女人是个瞎子,因为她的眼神,她的眼睛好像什么也看不见。然后,她把手臂从水里拿出来,让我们看她抱在水底下的东西。是个婴儿。我拉住万里子,离开了那条巷子。”

我没有说话,等着下文。佐知子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些茶。

“正如我刚才说的,”她说,“我听说那个女人自杀了。几天以后。”

“那时万里子几岁?”

“五岁,快六岁了。她在东京还目睹了一些其他的事情。可是她一直记得那个女人。”

“她全看见了?她看见婴儿了?”

“是的。其实,很长时间里,我以为她并不懂得她看见的事情。那天之后她并没有提起这件事。那时她也没有特别不安。直到一个月左右以后,她才第一次提起这件事。那时我们睡在一栋老建筑里。我半夜醒来,看见万里子站着,盯着门口看。那里没有门,只有一个出入口。而万里子站着,盯着那里。我吓坏了。你知道,那个房子没有门,什么人都可以进去。我问万里子怎么了,她说有个女人站在那里看着我们。我问是什么样的女人,她说是那天早上我们看见的那个。站在门口看着我们。我起来看了看,可是那里并没有人。当然了,很可能是有个女的曾站在那里。那里什么人都可以进去。”

“我明白了。万里子把她当作你们见到的那个人了。”

“我猜想是这样的。不管是怎么回事,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万里子对那个女人的幻想。我以为她长大以后就会好了,可是最近又开始了。如果今天晚上她又说起这个,请不要理她。”

“好的,我知道了。”

“你知道小孩子就是这样,”佐知子说。“他们编一些事情来玩,结果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是的,我想这一点儿都不奇怪。”

“你瞧,悦子,万里子出生的时候很艰难。”

“是的,一定是这样的,”我说。“我很幸运。我知道。”

“那时很艰难。也许我不应该那时结婚。毕竟大家都看得出来战争快来了。可是话说回来,悦子,没有人知道战争是什么样的,那时没有。我嫁入了一个很有名望的家庭。我从没想到战争会造成这么大的影响。”

佐知子放下茶杯,一只手捋了一下头发。然后她很快地笑了一笑。“至于今天晚上,悦子,”她说,“我女儿很会自己跟自己玩。所以请不用太费心。”说起儿子时,藤原太太的脸常常变得疲倦。

“他一天天变老,”她说。“很快他就只剩下老姑娘可挑了。”

我们坐在她的面摊前的水泥空地。一旁几张桌子上有一些上班族在吃午饭。

“可怜的和夫,”我笑了笑,说。“不过我可以理解他的感受。美智子小姐的事太令人伤心了。而且他们订婚很长时间了,对吧?”

“三年。我从不明白干吗要订婚这么长时间。没错,美智子是个好女孩。我肯定她会第一个同意我的观点,和夫不应该再这样想着她了。她会希望和夫继续好好地生活下去。”

“不过和夫一定很难过。计划了那么多年的事情最后变成这个样子。”

“可是这些都已经过去了,”藤原太太说。“我们都应该把以前的事放在身后。你也是,悦子,我记得以前你难过极了。可是你挺过来了,继续生活。”

“是的,不过我很幸运。那个时候绪方先生对我很好。要是没有他,我不知道我会怎样。”

“是啊,他对你很好。而且当然了,你因此认识了你丈夫。不过这是你应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