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我找她找了多久。应该是挺久的,因为那时我的肚子已经很大了,我总是当心行动不能太匆忙。而且,到了外面,我突然发现走在河边十分惬意。河岸上有块地方草长得很高。那天晚上我一定是穿着木屐,因为我清楚地记得草在我脚边的感觉。我走着,身边一直萦绕着昆虫的叫声。

最后我终于听出来其中有个沙沙的声音,像有条蛇在我身后的草地里爬行。我停下来细听,发现了声音的来源;一条旧绳子缠在我的脚踝上,我在草地里一直拖着它。我小心地把它从脚上解下来。我把它拿到月光底下,它在我手指里湿漉漉的,满是泥。

“喂,万里子,”我喊道,她就坐在我前面不远的草丛里,蜷起腿,下巴靠在膝盖上。一棵柳树——河岸上有几株柳树——垂到她坐的地方。我往前走了几步,把她的脸看得更清楚些。

“那是什么?”她问。

“没什么。我走路时,它缠住我的脚了。”

“到底是什么?”

“没什么,只是一条旧绳子。你为什么跑到这里来?”

“你要一只小猫吗?”

“一只小猫?”

“妈妈说我们不能带着小猫。你要一只吗?”

“我不想要。”

“可是我们得赶快帮它们找到一个家。不然妈妈说我们就得把它们淹死。”

“那太遗憾了。”

“你可以要小胖。”

“这得看看。”

“你干吗拿着那个?”

“我说了,没什么。它缠住我的脚了。”我往前一步。“你这是做什么,万里子?”

“做什么?”

“你刚刚的表情很奇怪。”

“我没有。你干吗拿着绳子?”

“你刚刚的表情很奇怪。非常奇怪。”

“你干吗拿着绳子?”

我注视了她一会儿。她的脸上露出害怕的样子。

“那么,你不想要小猫吗?”她问。

“不,我不想要。你是怎么了?”

万里子站了起来。我走到柳树底下,看见小屋在不远处,屋顶的颜色比天空深。我听见万里子跑进黑暗里的脚步声。

我回到小屋的门口,听见里面传来佐知子生气的声音。我进屋时,母女俩都转过来看我。佐知子站在屋子中央,她女儿在她面前。她精心打扮的脸在灯笼的照射下像一张面具。

“恐怕万里子给你添麻烦了,”她对我说。

“啊,她跑到外面去了……”

“跟悦子道歉。”她狠狠地抓着万里子的胳膊。

“我还要出去。”

“你不许动。马上道歉。”

“我要出去。”

佐知子举起一只手重重地打孩子的大腿背。“马上跟悦子道歉。”

万里子的眼睛里闪烁着小小的泪珠。她很快地瞥了我一眼,然后转向她妈妈。“你为什么老是出去?”

佐知子再次举起手来警告她。

“你为什么老是和弗兰克出去?”

“你要不要道歉?”

“弗兰克像猪一样撒尿。他是臭水沟里的猪。”

佐知子吃惊地看着她的孩子,手停在半空中。

“他喝自己的尿。”

“住嘴。”

“他喝自己的尿,还在床上大便。”

佐知子还是生气地盯着她,人却呆住了。

“他喝自己的尿。”万里子挣开佐知子的手臂,若无其事地走过客厅。走到玄关,她转过身来,回瞪着她妈妈。“他像猪一样撒尿,”她又说了一遍,然后跑了出去。

佐知子还是盯着玄关,显然忘了我的存在。

“不去追她吗?”过了一会儿,我说。

佐知子看着我,好像稍微缓过来了。“不用,”她边说边坐下来。“别管她。”

“可是已经很晚了。”

“别管她。她高兴了就会回来了。”

水壶已经在炉子上滚了好一会儿了。佐知子把它从火上拿开,开始泡茶。我看了她一会儿,然后静静地问:

“找到你的朋友了吗?”

“是的,悦子,”她说。“我找到他了。”她继续泡茶,没有抬起头来看我。然后她说:“太谢谢你今天晚上到这里来了。我为万里子的事道歉。”

我还是看着她。最后,我说:“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打算怎么办?”佐知子添满茶壶,把剩下的水倒到火里。“悦子,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我女儿的幸福。这是我优先考虑的。毕竟我是个母亲。我不是什么不懂得自重的年轻酒吧女郎。我是个母亲,我女儿的利益是第一位的。”

“当然。”

“我打算给我的伯父写信。我要告诉他我的行踪,他有权知道我现在的情况,我会都告诉他。然后他同意的话,我要跟他商量我们有没有可能回那里去。”佐知子双手拿起茶壶,轻轻地摇晃起来。“事实上,悦子,我很高兴事情变成这个样子。想象一下我女儿会多么的不习惯,突然发现自己在一个都是老外的地方,一个都是老美的地方。突然有一个老美做爸爸,想象一下她会多么不知所措。你明白我说的话吗,悦子?她这辈子已经有太多的动荡不安了,她应该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事情变成这个样子也好。”

我嘟囔了一声表示同意。

“孩子,悦子,”她接着说,“就意味着责任。你很快就会明白这点了。这就是他害怕的,谁都看得出来。他怕万里子。这个,我不能接受,悦子。我必须先考虑我的女儿。事情变成这个样子也好。”她的手还在摇晃着茶壶。

“你一定很失望吧,”最后,我说道。

“失望?”——佐知子笑了——“悦子,你以为这种小事会让我失望吗?我在你这个年纪时也许会。可是现在不会了。过去这几年,我经历了太多的事情。不管怎样,我料到会这样。哦没错,我一点也不惊讶。我料到了。上次,在东京,也差不多是这样。他不见了,把我们的钱都花光了,三天内全都喝光了。其中很多是我的钱。你知道吗?悦子,我甚至在旅馆里当女佣。没错,当女佣。可是我不抱怨,我们钱凑得差不多了,再过几个星期我们就可以坐船去美国了。可是他把钱全喝光了。那么多个星期,我跪在地上擦地板,可是他三天内就全都喝光了。这次他又来了,和一文不值的酒吧女郎泡在酒吧里。我怎么能把我女儿的未来交到他这种人的手上?我是个母亲,我必须先考虑我的女儿。”

我们又都不说话了。佐知子把茶壶放下,盯着它。

“我希望你伯父能理解你,”我说。

她耸了耸肩。“至于我伯父,悦子,我会和他商量的。我愿意为了万里子而这么做。他要是不同意,我就再想别的办法。反正我不打算陪着一个洋酒鬼去美国。我很高兴他找了个酒吧女郎陪他喝酒,我肯定他们真是般配。可是至于我,我要做对万里子最好的事情,这就是我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