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8页)

对方慢慢走近,他看到四个人虽然年纪不算老,却都瘦弱憔悴。他心中一沉,因为他知道,这些人的虚弱模样只会刺激同伴,让他更加野蛮。埃克索等待着,四个人到了几乎可以打招呼致意的距离,他立即催马向前,小心地赶到哈维坐骑的一侧,他知道牧羊人和大部分羊肯定要从这边经过。他特别让自己的马落后一头,以便同伴能够维持优越感。但是,如果哈维挥动马鞭,或者拿起挂在马鞍上的棒子,对牧羊人发起突然攻击,那么埃克索正好挡在中间。同时,这一举动从表面上看,是亲密友好的表示,何况哈维也没有这么缜密的心思,不会去怀疑背后的真正动机。的确,埃克索还记得,他骑马上去的时候,同伴还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然后又转过脸去,神情抑郁地望着茫茫荒野。

迎面走来的牧羊人让埃克索特别担心,这是因为几天前在一个撒克逊村庄里发生了一件事情。那是个天气晴朗的上午,当时埃克索和村民们一样大吃一惊。事先毫无征兆,哈维突然催马向前,疯狂地殴打等待从井中汲水的人们。那次哈维用的是鞭子还是棒子?在荒野上骑马的那天,埃克索曾试图回想这一细节。如果哈维选择用鞭子打路过的牧羊人,那范围要大一些,胳膊也更省力些;他甚至可能冒险,将鞭子从埃克索的马头上方挥过去。但是,如果哈维选择用棒子的话,鉴于埃克索现在的位置,他就必须催马到埃克索前方,再拨转马头,然后才能攻击。对他的同伴来说,那样的举动就太刻意了:哈维这个人,喜欢让暴力行为看起来像兴致所至、不费气力。

他精心的举动有没有拯救那些牧羊人呢,他想不起来了。他朦朦胧胧地记得,绵羊从他们身旁若无其事地经过,但他脑海中关于牧羊人的记忆,和村民们挨打的场景混到了一起。那天上午,他们两人到那个村子里去干什么呢?埃克索记得有愤怒的叫喊、孩子的哭泣和仇恨的表情,记得他自己也很生气,与其说是发哈维的火,倒不如说是憎恨把他和这么个同伴安排到一起的人。他们的使命如果完成,将会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至高无上、前所未有,上帝都会认为,使命完成的时刻,人类离他更近了。然而,和这么个野蛮的东西捆绑在一起,埃克索能做成什么事呢?

他又想起了那位头发灰白的士兵,还有他在桥上的那个小动作。就在他那位粗壮的同事一边叫喊一边拉扯维斯坦的头发时,这位头发灰白的士兵略微抬起了胳膊,手指几乎已经做出了指点的姿势,批评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这时他的胳膊又放了下来。那一刻灰发士兵的心理感受,埃克索当时就明白了。后来士兵对比特丽丝说话特别温和,埃克索很感谢他。他记得,比特丽丝站在桥头时,表情庄重、警觉,后来却变得喜悦、柔和,那才是他最珍爱的模样。那画面让他心动,同时又让他害怕。一个陌生人——还是个有潜在危险的陌生人——只要说几句和善的话,她就欣然释怀,又对世界充满了信任。这想法让他不安,他一时冲动,想用手轻轻抚摸身旁比特丽丝的肩头。可她不是一直都这样吗?她对他如此宝贵,这不也是个原因吗?这么多年熬过来,她不是也没有受过重大伤害吗?

“那不可能是迷迭香,先生,”他想起比特丽丝急切地这样对他说。他蹲着,一只膝盖跪在地上,因为那天天气很好,地上是干的。比特丽丝肯定一直站在他身后,因为他还记得,他用双手分开地上的杂草时,她的影子就落在他面前的地面上。“那不可能是迷迭香,先生。谁见过有这样黄色花朵的迷迭香呢?”

“那就是我把名字搞错了,姑娘,”埃克索说道。“但是,我肯定这花很常见,不会有什么害处。”

“可你真的很懂植物吗,先生?这儿野生的东西,我母亲都教过我,但我们眼前的这种东西,我却不熟悉。”

“那么,它也许是刚刚从异乡来到这里的一种植物。为什么这么紧张呢,姑娘?”

“我很紧张,先生,是因为这有可能是我从小就害怕的一种野草。”

“为什么要害怕野草呢,除非有毒,那你不去碰它就好啦。但是,你呀,自己拿手去摸,现在还要我也去摸!”

“哎呀,没有毒,先生!至少没有你说的那种毒。但是,我母亲有一次详细地描述过一种植物,她警告说,年轻女孩子在石楠丛里看到这种植物,就会遭遇厄运。”

“什么样的厄运呢,姑娘?”

“我没胆子跟你说,先生。”

但是,就在她说这话的时候,这位年轻女人——比特丽丝那天就是个年轻女人——已经在他身旁蹲下来,两人的胳膊碰了一下,她迎着他的目光,充满信任地微微一笑。

“如果看到它就要遭厄运的话,”埃克索说,“让我从路上跑过来,就为了看一眼,又是出于什么好心呢?”

“哎呀,你又不会遭厄运,先生!只是说没结婚的女孩子。还有另外一种植物,肯定会给你这样的男人带来厄运。”

“那你最好跟我说说另外那种植物是什么样的,让我心里对它有些害怕,就像你害怕这种植物一样。”

“你就拿我开心吧,先生。有一天啊,你要摔个跟斗,发现那种草就在你鼻子旁边呢。到那时候,你就知道这是不是好笑的事情了。”

他仍旧记得手伸进石楠丛里的感觉,记得风从头顶的树枝间刮过,记得身边那位年轻的女人。那是不是他们第一次谈话呢?至少那时候他们肯定认识对方;比特丽丝肯定不会对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如此信任吧。

砍柴的声音刚才停了一会儿,现在又开始了,埃克索这才想起来,武士也许整个晚上都要待在外面。就算在战斗中,维斯坦也显得镇定、谨慎,但是头天晚上和今天白天的压力,可能累积在他身上,他需要通过干活缓解一下。尽管如此,他的行为还是很奇怪。乔纳斯神父说得很清楚,不要再去砍柴,可他呢,又去砍了,何况天已经这么黑了。之前,他们刚到的时候,武士这么做似乎是出于礼貌。不过,埃克索发现,就算是那时候,维斯坦要去砍柴,也有他自己的原因。

“柴火棚位置很好,”武士解释说。“我和男孩干活的时候,能清楚地看到周围的事情。更妙的是,我们把柴火送到需要的地方,就可以随意走动,查看周围环境,尽管有几扇门关着,我们进不去。”

说话的时候,两人在修道院的高墙旁边,俯瞰着周围的树林。那时候僧侣们早已去开会了,四下里很安静。此前不久,比特丽丝在房间里打盹睡着了,埃克索出了门,在半下午的阳光下溜达,他沿着破损的台阶爬上去,维斯坦正在上面,低头望着地上厚厚的树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