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奥德赛[11](第4/11页)

在这条路通过斯图尔特河口的地方,雪橇停下来了。一片连续不断的冰海,伸向谁也不知道的东部。他们把缚在雪橇上的雪鞋解下来了。阿克寨尔·冈德森跟他们握过手以后,就走到了最前面,他那双巨大的蹼足似的雪鞋,在鹅毛似的雪里,足足沉下去半码多深,把雪压得结结实实的,让狗不至于陷在雪里打滚。他的妻子跟在最后一乘雪橇后面,她在运用这种笨重的雪鞋的技术上,看得出是经过长期锻炼的。愉快的告别声打破了沉寂,狗汪汪地叫着。至于那个用獭皮换狗的人,他正在用鞭子教训一条倔强的狗。

一个钟头之后,这队雪橇好像一支黑铅笔,在这张雪白的大纸上,画出了一条长长的直线。

[二]

好几个星期之后,有一天晚上,马尔穆特·基德同普林斯找到一张从旧杂志上撕下的纸,正在研究那上面的棋谱。基德才从他的波纳扎矿山上回来,打算先休息一下,然后花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去打麋鹿。普林斯几乎在河道同雪路上度过了整个冬天,也非常想在木屋里享一个星期的福。

“把黑骑士跳上去,将一军。不行,没有用。你瞧,下一步……”

“为什么要让卒子进两步呢?应当用它来换子,只要吃了主教……”

“慢一点!那样会留下漏洞的,还有……”

“不会的,万无一失,走上去!你瞧吧,这样走准行。”

这盘棋很有趣。因此,外面敲了两次门,马尔穆特·基德才说了声“进来”。

门打开了。有一个东西摇摇晃晃地走进来。普林斯迎面一看,不由得跳起来。他那双吓昏了的眼睛,使得马尔穆特·基德急忙转过身来;别瞧他见过不少险事,这一回,连他也吃了一惊。那个家伙盲目地蹒跚着朝他们走过来。普林斯侧着身子慢慢向后退,直到摸着了那个挂着他的手枪的钉子。

“我的天!这是什么家伙?”他轻轻地问马尔穆特·基德。

“不知道。看情形,也许是冻僵了,没吃过东西。”基德一面回答,一面朝对面溜过去。等到他关好门回来,他又警告道:“留神!这家伙也许疯了。”

那家伙走到了桌子跟前。油灯的亮光照在它的眼睛上。它很高兴,发出可怕的咯咯声,表示它很快活。接着,这个人——原来它是个人——

突然向后一跳,束紧皮裤,唱起水手起锚歌来,这是水手们转动着绞盘,在海浪震耳的时候唱的:

“美国船,顺流而下,

能干的小伙子呀!拉呀拉!

你想知道船长是谁吗?

能干的小伙子呀!拉呀拉!

他就是南卡罗莱纳的江奈生·琼斯,

拉呀拉!能干的……”

他忽然不唱了,像狼一样嚎了一声,摇摇晃晃地朝食品架子走过去。他们没有来得及把他拦住,他的牙齿已经咬进一块生腌肉里了。他和马尔穆特·基德之间凶猛地争夺起来。不过,他那股疯力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衰弱地交出了已经抢到手的腌肉。基德和普林斯把他架到一张凳子上,他就把半个身子趴在桌子上面。一小杯威士忌酒使他提起了精神。马尔穆特·基德把一罐糖放到他面前,他已经能用匙子去舀糖了。后来,等到他的胃口有点儿满足了,普林斯就一面哆嗦着,一面递给他一杯淡牛肉茶。

这个家伙的眼睛里流露着一种阴沉的、疯狂的光芒,他每吃一口,这种光芒就一亮一暗。他脸上的皮肤已经很少了。因此,这张凹陷瘦削的脸简直一点儿也不像人的脸了。一次一次的严寒把他的脸冻坏了,头一次冻伤还没有完全好,新的冻伤又在那上面结了一层疤。表面又干又硬,颜色黑紫,还有好几条深深的锯齿形裂痕,露出红肉。他的皮衣又脏又破,一边的毛已经焦了,有些地方甚至给烧光了,一看就知道他那一边身子曾经贴着火睡过觉。

马尔穆特·基德指着他那件给日光晒黑了的皮衣上割得一条条的地方——可怕的饥饿的标志。

“你——是——谁?”基德慢吞吞地问,每一个字都说得非常清楚。

那个人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

“你是从哪儿来的?”

“美国船,顺流而下。”他声音颤抖地唱了一句,算是答复。

“没问题,这个要饭的准是顺着河下来的。”基德一面说,一面摇着他,想叫他回答得明白些。

可是基德刚碰到他,他就尖叫了一声,一只手拍着腰部,显然是因为疼痛。然后他慢慢地站起来,把半个身子靠着桌子。

“她笑我——就这样——她恨恨地瞧着我,她——不——肯——来。”

他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了,身子往后倒下去,那时马尔穆特·基德抓住他的手腕,叫道:“谁?谁不肯来?”

“她,恩卡。她笑我,打我,这样,又这样。后来……”

“嗯?”

“后来……”

“后来怎么样?”

“后来她就安静地躺在雪里,躺了很久。现在,她还……还……躺在……雪里。”

两个人你瞧着我,我瞧着你,不知所措。

“究竟是谁在雪里?”

“她,恩卡。她恨恨地瞧着我,后来……”

“嗯,嗯。”

“后来她拿起刀子,这样,一下,两下……可是她没有力气。我一路上走得很慢。那地方有很多金子,很多金子。”

“恩卡在哪儿?”从马尔穆特·基德所能听懂的话来看,也许她就在离他们一英里左右的地方,快要死啦。他狠狠地摇着那个人,一再问他:“恩卡在哪儿?恩卡是谁?”

“她……在……雪……里。”

“往下说!”基德狠命地握紧他的手腕。

“所……以……我……本来……也……想……在……雪……里,可……是……我……有……一……笔……债……要……还。它……很……重……我……有……一……笔……债……要……还,一……笔……债……要……还……我……有……”他的断断续续、一个字一个字的话停住了,他把手摸到旅行袋里,掏出一个鹿皮口袋,“一……笔……债……要……还……这……五……磅……金……子……垫……款……马……尔……穆……特……基……德……我……”这个筋疲力尽的人头倒在桌子上,马尔穆特·基德再也没办法把他扶起来了。

“他是尤利西斯,”他安静地说,一面把那袋金子扔到桌子上,“看起来,阿克赛尔·冈德森和那个女人都完蛋啦。来,让我们把他抬到床上,盖上毯子。他是个印第安人;他会脱离险境的,恐怕他还会给我们讲出一个故事来的。”

等到他们把他身上的衣服割下来的时候,只看见他右面的胸口上,有两处没有愈合的刀伤,伤口已经变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