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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把晚餐端上楼,坐在床上,眺望小镇。在我们看来,西蒙斯家的房子真像被连根拔起了似的。微风拂去水面的光泽,在流浪狗的吠声和一只迷失方向的公鸡的啼叫中,太阳落了下去。湖里传出的咯咯声和嘎吱声未有减弱,夜里听来教人害怕,山中晚风的声响,宛如一口长长的深呼吸。楼下,漫入的水撞击摸索,像个走进陌生屋子的盲人,而屋外,水流淅沥滴答,像贴着鼓膜的水压,像人昏倒前一刻听见的声音一样。

西尔维点燃蜡烛,“我们来玩疯狂八纸牌吧。”

“我不是很想玩。”露西尔说。

“你想玩什么?”

“我想去找点别的人。”

“现在?”

“嗯,明天吧。我们就可以这样蹚水走到地势较高处,四处逛逛,直至找到人为止。一定有许多人在山上露营。”

“可我们在这儿挺好,”西尔维说,“我们可以自己做饭,睡在自己的床上。有什么能比这更好呢?”她洗好扑克牌,摆开,一个人玩接龙。

“我过腻了这种日子。”露西尔说。

西尔维拿起一张尖儿,翻开下面的牌。“这是因为寂寞,”西尔维说,“很多人为寂寞所扰。我以前认识一个女的,因为太寂寞,嫁给一个瘸腿的老头,五年里生了四个孩子,结果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后来,她动念想去看望母亲,于是积攒了些钱,带着孩子千里迢迢开车到密苏里。她说,她的母亲样貌大改,若在街上,她估计认不出来。那位老太太看了一眼几个孩子,说在他们身上瞧不出一丝家族遗传的影子,又说:‘你给自己累积了悲伤,玛莉。’她当即转身,返回家中。可丈夫怎么也不肯相信她去见的人是她母亲。他认定她是带着孩子离家出走,遇到什么害怕的事,所以回来。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真正对他们其中任何一人表露出深挚的爱意。不过反正,他也活不长了。”

“那些孩子后来怎样了?”露西尔问。

西尔维耸耸肩,“和普通孩子一样,我猜。假如真有孩子的话。”

“我记得你说她有四个。”

“喔,我其实不清楚她到底有没有。我只是在公共汽车上遇见她。她谈遍天下事,我说:‘假如你在比林斯下车的话,我请你吃汉堡。’她说:‘我不在比林斯下车。’可结果她在那儿下了车。我正翻阅几本在车站长椅上发现的杂志,一抬头,瞥见她站在不到十英尺之外,正望着我。在我抬起目光的那一刹,她转身,朝外面的街道跑去,那是我见到她的最后一眼。她可能是个疯子。我当时心想:‘她绝对和我一样,一个孩子也没有。’”

“你为什么觉得她没有孩子?”

“哦,假如她有的话,我为他们感到难过。我曾认识一位时常让我想起她的妇人。她有一个可爱的女儿,那真是教人伤心欲绝的事。她无法把目光从女孩身上移开。她不让她外出,不让她和其他小朋友玩耍。小女孩睡着时,那位妇人给小女孩涂指甲油,把她的头发梳成小鬈,然后叫醒她,要和她玩游戏,小女孩若哭闹,那位妇人也会跟着哭。公车上的那个女人,假如像她自己说的那般寂寞,身边必该会有子女相伴。除非她没生孩子,或是法庭夺走了他们。我刚才讲的另外那个小女孩,就是这样的遭遇。”

“什么法庭?”露西尔问。

“兼管未成年人监护事项的特种法庭。法官,你知道。”

“那么,假如法官真的把他们带走,会怎么安置他们呢?”

“哦,把他们送去某个地方。我想是农场或什么吧。”

那是露西尔和我头一回听说政府关心儿童的康乐,这引起我们的警觉。西尔维借着梳妆台上的烛光,翻动、分拣她那沓纸牌,绝对没意识到司法关注的黑影在监视我们大家,和我们自己的影子一样庞大。露西尔和我对西尔维是否会留下来依旧存疑。她长得像我们的母亲,不仅如此,她极少脱去外套,她讲的每个故事都和火车或汽车站有关。但在那以前,我们做梦也没想过有人可能会把我们从她身边带走。我幻想自己假寐,这时西尔维把我棕色的短发梳成金色的长鬈发,仔细将每个小卷垂放到枕头上。我幻想她抓着我的手,拉我跟她跳起狂野的华尔兹,经过走廊,穿过厨房、果园和没有月光的夜幕,我穿着睡衣,差点睡着。正当果园的水开始奔流,离我们而去又朝我们涌来、冲刷树干、溅在我们的脚踝上时,一位穿黑长袍的老翁会从树后走出来,夺过我的手——西尔维深受重创,哭不出来,我惊恐得忘了反抗。这样的分离,我猜,的确会加剧寂寞,让一个人在汽车站变得惹人注目。我想到,若不是有诸多其他人的存在,大部分人在车站都会惹人注目,反之,那些其他人也会一样惹人注目。那一刻,车站里几乎不会有人注意到西尔维。

“你为什么没有小孩?”露西尔问。

西尔维抬起肩膀。“没有机会而已。”她说。

“你想要小孩吗?”

“我一直都喜欢小孩。”

“不,我的意思是,你想要有孩子吗?”

“露西尔,你必须明白,”西尔维说,“有些问题是不礼貌的。我相信我的母亲一定告诉过你这一点。”

“她知错了。”我说。露西尔咬着嘴唇。

“没关系,”西尔维说,“我们来玩疯狂八纸牌吧。我已经把牌备好了。”

我们缺几把椅子,我们要去取摆在灶子顶上加热的砖块,用来抱在腿上、放在脚下,并把变冷的砖拿下去。西尔维用麻布袋装了砖块下楼,露西尔和我各持一根蜡烛。走到过道时,蜡烛灭了。活板门没有关上,从底下吹进一股强大的气流,蜡烛烧不起来。火柴没点到烛芯就熄了。“算了。”西尔维说。她在我们前面蹚着水,往厨房走去。黑漆漆一片。我们摸着墙前行,等到了厨房,里面静悄悄的,只有文火渐趋熄灭的声音和食品储藏室深处水流熟悉、怠惰的窸窸窣窣。

“西尔维?”

“这儿。”她的声音从门廊传来,“我正要取点柴火。我从未见过这么黑的夜。”

“哦,快进来吧!”

我们听见她哗啦、哗啦、哗啦的脚步声。“我真的从未见过,”她说,“好像世界尽头一样啊!”

“哦,我们回楼上去吧。”

可西尔维再次陷入沉默。我们猜她必定是在谛听什么,故也跟着不出声。湖还在隆隆作响,呻吟不断,洪水依旧满溢,一触即发。当我们既不动又不讲话时,根本没有证据证明我们的存在。风和水将声音从任何可以想象的远方原封不动地载来。在剥夺了所有视角和眼界后,我发现自己只剩下直觉,而我的妹妹和姨妈退化成了某些直觉也感受不到的东西。我不敢伸手,怕会摸个空,也不敢出声,怕无人应答。我们全体站在那儿,沉默了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