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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西尔非常大声地说:“我真得受够了。”

西尔维拍拍我的肩膀,“没事,露西尔。”

“我不是露西尔。”我说。

哗啦、哗啦、哗啦,西尔维朝炉子走去。我们听见她把柴放到沥水盘上,把冷掉的砖叠在水池里,把热的装进麻布袋。接着,她握住把手,掀开炉盖,微弱、温暖的火光照亮了她的脸和手,并投射到整个天花板上。她丢进一根柴火,余烬飞迸四溅,炉火逐渐转黄变旺。西尔维一根接一根地往里添柴,直到蹿起火苗为止。我们能看见火焰的缩影映在窗户上。炉上的镍制配件逐渐发红,红彤彤的火光在淹了水的地板上跳跃。然后,她重新盖上盖子,房间里一团漆黑。“别忘了椅子。”西尔维说。我们能听见她把冷掉的砖摆到炉子上方。我们摸索着上楼,每人一手探路,一手拽着厨房的椅子。我们想办法把椅子拖过活板门,让门开着,找到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点燃蜡烛。过了好几分钟,我们听见的只有楼下寻常的水声。

“我猜她又出去游荡了。”露西尔说。但我们心里都明白,她是又在黑暗中陷入了沉默。

“我们去叫她吧。”我说。

“等一等吧。”露西尔在梳妆台旁坐下,给我们每人发了七张牌。我俩无精打采地玩了两盘,西尔维仍没有现身。

“我去叫她。”我说。我一开门,蜡烛便灭了。我站在楼梯顶大喊:“西尔维!西尔维!西尔维!”我好像听到一阵曳步声,微微搅乱了水。我再度下楼,走进厨房,把炉子上的砖移开,打开盖子,释放出火光,可厨房里空无一人。我转入客厅,张开双臂在里面来回走动,什么都没有。“西尔维!”我喊道,没有一丝声响。我往回穿过厨房,走到外面的门廊,被几根散落的木头绊倒,双膝着地。我不得不一只接一只脱下靴子,倒出里面的水。那儿也没有人。食品储藏室里也没有人。只剩我外祖母的房间,我不敢进去,那儿比厨房低三阶。“西尔维?”我说,“你为什么不上楼?”

一阵寂默。“我等会儿上去。”

“为什么不是现在?多冷啊。”

她没有应答。我迈步走下台阶。下到第二阶,我的靴子又进了水,我只好把它们脱掉。我伸开双臂,朝她声音的方向走去,终于擦到她外套的帆布褶皱。她倚着窗户,我能看见她隐约的轮廓,能感觉到玻璃的寒意。“西尔维?”她站着一动不动,宛如雕像。我伸进她的口袋,取出一只冰冷的手,把那只手打开、靠拢,在我的双手间揉搓,可她既不移动也不说话。我伸手触摸她的脸颊和鼻子。一条神经在她的眼皮下跳动,可她却没有动。接着,我抡起手臂,击中她的腰间。那一击打在她外套的褶皱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她大笑,“你为什么这么做?”

“嗳,你为什么不讲话?”

我抓着她的外套,开始把她往门的方向拉。我一直拉,她顺势没有反抗,只是在经过五斗柜时,停步拿起放在上面的砖块袋。我一路拉着她上楼,走进卧室的门。露西尔俯身站在蜡烛旁,窝拢手护住火苗,可火还是熄了。“那是最后一根火柴了。”她说。

“这回轮到你下楼,”我说,“去炉子里拿块木炭来点蜡烛。”露西尔出去,在楼梯上站了良久。

“我去吧,露西尔。”西尔维说。

露西尔几乎是跑着下楼的。我们听见她在走廊和厨房的脚步声,劈劈啪啪,也听见炉旁的动静。她用瓷杯装着木炭回到楼上。我把烛芯贴在木炭上,朝它吹气,屋里重见了光明。西尔维走到梳妆台旁。第三轮的牌已经发好。“你们没等我就开始了。”她说。我们把砖放在地上暖脚,身上裹着棉被,玩金罗美牌。

那些日子里,指骨镇发生了奇妙的蜕变。倘若有人把几块零碎的东西摆在银盘上,端到一个人面前并告知,“这块是耶稣受难十字架上的木片;那块是巴拉巴掉落的一片剪下的指甲;这是从彼拉多妻子床下取到的一小团棉绒,她就是在那张床上做的梦。”那么,正是这些事物的平凡特征,使它们受人欢迎。每个行经世间的灵魂,用手指拨弄有形的事物,损毁易变的,最终走向观看,而不是换取。于是,鞋子磨损了,坐垫坐过了,最后,万事万物留在原地,灵魂继续前行,就像果园的风吹起地上的树叶,仿佛世间除了枯黄的叶片外再无别的乐趣,仿佛风要用那漫天飞舞、积满灰尘的枯黄的苹果叶来装扮自己、覆裹自己、给自己注入血肉,接着又把它们统统扔下,堆在房子一侧,自己继续前行。因此指骨镇,或说露出在明镜水面之上的断壁残垣,像日常的碎片,屹立不倒,引起我们好奇的关注,不知怎的被奉为证据,证明其本身意义非凡。可后来,湖与河骤然开裂,陆地上的水流走了,剩下指骨镇,光秃秃,黑漆漆,歪扭变形,泥浆泛滥。

小镇的修复全赖镇民的集体努力,堪称典范,我们没有参与其中。我的外祖母不爱与比她年轻的人打交道,向来离群索居。在六十岁以下的人里,她只一贯对我们和送报的男童执礼相待。莉莉和诺娜自然和当地居民鲜有往来,西尔维声言她根本不认识指骨镇的任何人。偶尔,她会说街上的谁像某某人,高度和年龄完全符合,可她只满足于惊叹这样的相似而已。此外,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我们全家人亦都个性冷漠。这既最公允地描述了我们的最佳品质,也最委婉地道出了我们最大的毛病。我们自给自足,我们的房子总是这样提醒我们。即便窗户是胡乱开的,即便墙角不成直角,但终究是我外祖父,在对木匠活一窍不通的情况下,亲自动手所建。他明智地把房子造在小山丘上,于是,当别人把淹了水的床垫推出二楼窗户时,我们只需卷起客厅的地毯,搁在门廊台阶上。(沙发和椅子重得无法挪动,所以我们在下面塞入碎布,任其滴了一个星期左右的水。)我们的长辈让我们确信,智慧是家族遗传的特质。我的亲戚和祖先都是富有头脑或才智出众的人,可惜不知怎的他们谁都没有在这个世上飞黄腾达。太书呆子气,我的外祖母说,语中带着酸溜溜的骄傲,露西尔和我,虽然料到失败,却仍不停学习,预防受到非难。纵使我的家人不像我们乐于自称的那般聪明,但那不过是天真的欺骗,我们的聪明与否,对大家无关紧要。人们总是把我们略显拘谨的举止和性喜安静当做希望保持一点距离的表示。这亦无关紧要,我们有自己的心愿。

如今,邻居见我们安然无恙,放了心,感激地接受了几个玉米罐头和青玉米粒煮利马豆罐头,客气而嫉妒地扫视我们屋内相对安适、有序的状况(“我本想请你坐一下,”西尔维总是这么解释,“可沙发里全是水。”),再度跋涉回家。一位年老的绅士来到我们门口,想讨一枝喜林芋的插条,他的喜林芋淹死了,许多妇人来打听猫狗的下落,以为它们可能在我们这儿避难。水退去后,过了两周,人们开始相信我们的房子丝毫未受洪水波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