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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我们走进厨房,西尔维坐在月光里,正等着我们。餐具已摆好,我们能闻出培根已经煎过。西尔维走到炉旁,开始在平底锅边上磕开鸡蛋,让它们嗖的落在油脂里。我明白这份沉默的意味,露西尔也明白。那意味着在一个如此平静的夜晚,在蓝色的幽光里,在满耳昆虫的叽叽喳喳、肥胖的老狗拽拉链条的撞击摩擦和邻居庭院里的丁当铃响中——在这样一个无边无垠、隐隐发光的夜晚,我们该用更灵敏的感官去感受周遭的一切。就像,例如两个人,一人静静躺在漆黑的屋里,却知道另一人何时是醒着的。

我们坐着,谛听刀具的碰擦声,西尔维给吐司涂上黄油,堆成一叠;我们的脚后跟,以柔和缓慢的节奏,与椅腿碰撞;眼睛,透过变形、鼓泡的窗户,盯着外面更亮的黑暗。这时,露西尔开始抓挠手臂和膝盖。“我肯定是碰到什么东西了。”她说,然后站起,拉了一下吊灯的开关线。窗户一黑,杂乱的厨房仿佛霍然冒将出来,与先前的情景形成天壤之别,好似今世和原始的黑暗世界一样遥远。我们看见,吃饭用的盘子是洗涤剂盒子里附赠的,喝水用的是凝胶玻璃杯。(西尔维把她母亲的瓷具装进箱子,堆在炉旁的角落——她说,万一真正需要时可用。)露西尔吓了我们大家一跳,屋子里豁然洒满光,让成摞的锅碗瓢盆显形,两扇柜门已与铰链松脱,靠装瓷具的箱子顶着。桌椅、橱柜和柜门此前漆成浓郁的白色,一层覆一层,一年接一年,可如今,最后一层也成熟发黄,像变质的奶油。到处都有油漆剥落破损。一大片烟熏的黑影,隐约爬上墙壁,布满炉子上方的天花板,火炉管上和橱柜顶部粘着厚厚的灰尘。最教人沮丧的大概是露西尔桌子那边的窗帘,有一次因为生日蛋糕摆得太近,起火烧掉了半幅。西尔维用一本过期的《好管家》杂志扑灭了火焰,却始终没有更换窗帘。那是我的生日,蛋糕是个惊喜,还有粉红的奥纶开衫,抵肩处缀有仿造的小粒珍珠,此外还有育儿袋里装着海杉木的陶瓷袋鼠。西尔维对这件事意兴盎然,窗帘也许唤起了她的回忆。

灯光下,我们惊惶失措。露西尔又猛地拉了一下开关线,力道之大,线头上的小铃铛弹到天花板,随后我们不自在地坐在一种夸张的黑暗中。露西尔摇晃起她的腿。“西尔维,你的丈夫在哪儿?”

沉默的时间比耸肩所需的稍长一点。“我看他未必知道我在哪儿。”

“你们的婚姻维持了多久?”

西尔维似乎对这个问题略感震惊,“嗨,露西尔,我现在还是已婚之身。”

“既然如此,那他在哪儿?他是海员?他在坐牢?”

西尔维笑了起来,“你把他说得神秘兮兮的。”

“所以他没在坐牢。”

“我们失去联络已有一段时间。”

露西尔故意大声叹了一口气,晃动双腿,“我不相信你有过丈夫。”

西尔维泰然地回道:“随你怎么想,露西尔。”

这时,食品储藏室里的蟋蟀又叫了起来,窗户泛着光,坏损的桌子和桌上摆放的杂物,皆呈现冷冽的佛青色,杂乱无章的日常生活,置于一艘沉船的甲板上。露西尔又叹了口气,同意不开灯。西尔维如释重负,我也一样。“我的丈夫,”西尔维说,作为和解的表示,“我在他服役时遇见他的。他在太平洋上打仗,实际的工作是修理汽车和各种东西。我可以找张相片……”

起先露西尔猜想我们的姨父在战争中丧了生或失了踪,西尔维因伤心而神志错乱。有一阵子,她原谅了西尔维的一切,直到西尔维,在屡次被追索她丈夫的相片后,终于拿出一张水手照,那是从杂志上剪下来的。从此,露西尔再也不原谅她任何事。她坚持晚饭时必须开灯,她找出三套瓷具,开始要求吃肉和蔬菜。西尔维把买菜的钱给了她,至于自己,她把咸饼干揣在口袋里,晚上一边散步一边吃,撇下露西尔和我在亮灯的厨房,窗户黑漆漆,什么也看不见。

在管家方面,西尔维还有别的惹恼露西尔的地方。例如,西尔维的房间保持了我外祖母离去时的原样,但壁橱和抽屉几乎是空的,西尔维把她的衣服,乃至发刷和牙粉都放在床底下的一个纸板箱里。她睡在床罩上面,盖一条被子,白天,她把被子也塞到床底下。这些习惯(她总是和衣而睡,起先连鞋也不脱,后来,过了一两个月后,把鞋子放在枕头下)明显是游民的习惯,触犯了露西尔的分寸感。她会揣测,学校里有些精心打扮、时髦洋气的女孩,那些她仅叫得出名字、境遇上绝无可能有交集会让她们窥知我们生活中这些细节的女孩,假如看见我们的姨妈把脚搁在枕头上(她经常倒过来,头睡在低处,当做一种治疗失眠的方法)会作何感想。露西尔有个手帕交,叫露赛特·布朗尼,她对她既畏惧又崇拜,不停幻想自己透过她的眼睛看待一切。这些假想的非难,令露西尔苦恼受伤。有一次,因为天气暖和,西尔维把被褥和枕头搬到外面,睡在草坪上。露西尔的脸涨得通红,眼中噙满泪水。“露赛特·布朗尼的母亲送她去斯波坎上芭蕾舞课,”她告诉我,“所有服装都是她母亲亲手缝制的。现在,她送她去那不勒斯学指挥。”诚然,这样的比较让西尔维相形见绌,然而,她睡在草坪上,偶尔睡在车里,她对各类报纸的兴趣,不问日期,她用猪肉菜豆罐头做三明治,这些令我感到放心。在我看来,假如她可以在这儿照样过着流浪的生活,那么就不一定要走。

露西尔痛恨一切无常的东西。有一次,西尔维带着她在火车站收集的报纸回到家。吃饭时,她告诉我们,她遇到一位女士,聊得很愉快,那位女士藏身在车厢下的牵引杆上,从南达科他州来,途经这儿,准备去波特兰,看她表哥被绞死。

露西尔放下叉子,“你为什么和这种烂人扯上关系?真丢脸!”

西尔维耸了耸肩,“我没有扯上关系。她甚至没法来吃晚饭。”

“你请她了?”

“她担心错过要转的车。他们绞死人时总是动作迅速,绝不延搁。”露西尔把头枕在手臂上,一语不发。“她是他唯一的亲人,”西尔维解释,“除此以外,只有他父亲,就是那个被勒死的……她能来,我觉得很感激。”一阵沉默。“我不会用‘烂人’这个词,露西尔。她可没有勒死人。”

露西尔没有说话。西尔维未得要领。她不可能知道,露赛特·布朗尼的母亲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活,抬起头(露西尔告诉我,当时她正在绣擦碗碟的餐巾,那是给露赛特的嫁妆),表情惊愕困惑。神志清晰稳定的人会对这样的故事作何反应?此时的露西尔扮演着中间人,夹在西尔维和那些俨然却专断的仲裁人之间,他们不断对我们的生活指指点点。露西尔大概会说:“西尔维不明白,没有人和离地十二英寸、仰天飞驰几千英里,而且是去看一场绞刑的人交朋友。”露赛特·布朗尼的母亲也许会说:“无视法律不可原谅。”露赛特·布朗尼会说:“无视法律是犯罪,妈妈!”有时,我觉得露西尔试图以调解人的身份疏通审判我们的法官,她可能会说:“西尔维没有恶意。”或“西尔维像我们的母亲。”或“西尔维梳头时样子美极了。”或“西尔维是我们唯一的亲人。她能来,我们觉得很感激。”在说出口的同时,露西尔想必明白这样的说辞是多余的。她本身怀着同情看待西尔维,但既不宽恕也不容忍。有一次,露西尔和我在去邮局途中看见,在纪念阵亡战士的休闲小公园里,西尔维躺在长椅上,脚踝和手臂分别交叉,脸上罩着一张报纸。露西尔踏进丁香花丛。“我们该怎么办?”她气得脸色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