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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西尔在我对面坐下。“我连大头针都没取下来。”她说。

“真对不起。”

“噢,不是你的错。反正你本来也帮不上忙。”

“在这些事情上,我不如你。”我附和道。

“差远了。”她说。

这似乎不像是和解。

“我不再生气了。”露西尔说。

“我也不。”我回道。

“我明白,你那样是不由自主的。”

我琢磨了一下这句话。“我明白,你那样也是不由自主。”我说。

露西尔平和地看着我。“我不一定,”她说,“我不像那样。”

“像哪样?”

“像西尔维。”

你也像。我也不像。两种回答似乎都不妥。露西尔说得有道理。不过我按下想掴她的冲动。我知道,当她是那个竭力想表现得十分成熟的她时,一记耳光会教她猝不及防。

我说:“我觉得,为了几朵压花而如此小题大作,未免匪夷所思。”

“不是因为花,露西。”

那听起来像是事先排练过的。我等着,知道她会继续说下去。

“远不止如此。我们待在一起的时间太多了。我们需要别的朋友。”

露西尔盯着我。每当她做了决定或选择时,我都几乎无话可说。她了解我的情况,我也了解她的。她大概业已考虑到我一生从未交过朋友的事实。在最近以前,她也从来没有过。我们其实根本不需要朋友或常规的娱乐活动。我们的一生都在观察和谛听,像迷失在黑夜的孩子一样时刻保持敏锐的警觉。我们似乎不明所以地迷失在一片只要有一点光就会变得完全熟悉的风景里。如何理解声音和形貌,该把我们的脚置于何处。投给我们感官的信息微乎其微,一切皆可疑靠不住。有一晚,我们从西尔维房间那扇通往果园的门旁走过,看见她在镜子前梳头发。她坐在座椅上,开着小灯。她会把头发统统梳向一边,放下梳子,打量自己,接着把头发一律梳到脑后,盘起,用发夹固定在颈背,再打量自己。这一切发生在西尔维身上教人吃惊,她似乎毫不关心自己的样貌。我的母亲海伦对自己的穿着打扮也兴趣寥寥,和西尔维无异,可在带我们来指骨镇的前一夜,她整晚亦是这样,对着镜子梳头发,不断变换发型,冷静地评估每次变化。从这里面可以推断出什么?一无所有。两个疏远的姐妹为什么竟在镜子前产生同样的想法?我们怎么知道海伦的想法?也许是在前往指骨镇的途中她才决定了要做什么,不过她是在西雅图买的全麦饼干,以帮我们度过等待的时光。

这毫无意义或不可破译,一次巧合,可露西尔和我观察了她许久。她伸手扎起脖子上的头发时,头倒向一侧的动作如此奇特笨拙,和我母亲一样。那不难解。她们像我一样,都又高又瘦,她们的神经,和控制我双腿行走、双手摆动的神经一样。这个巧合难道又是一条感官与世界同谋的证据?现象把自己涂画在明亮、滑动的表面,比如记忆和梦境。西尔维的头倒向一侧,我们看见母亲的肩胛骨和脊柱顶端的圆骨。海伦是镜中的那个女子,梦里的女子,被铭记的女子,水中的女子,她的神经指引不具名的手指,把西尔维垂落的几绺头发一一捋平。

就这样,露西尔和我注意到似曾相识、可能意味深长的事,我们有时谈起,多数时候不提。可那天,她探身越过桌子说:“我等不及要到长大后才能离开这个地方!”

“这间屋子?”

“这座镇!我打算去波士顿。”

“不,你不会的。”

“你等着瞧。”

“为什么是波士顿?”

“因为那儿不是指骨镇,这就是为什么!”

8月的每天早晨,露西尔穿着睡衣,在我们打开的窗旁练习压腿,她在什么地方读到,健康的身体是美的表现。她梳理一百下她火红的头发,直到发丝哔哔啵啵,在梳子后面飘飞起来。她修剪指甲。这都是为开学做准备,如今,露西尔决心要有所作为。不管多么严峻,目标多么艰巨,她一头倒在草地上,扎进《艾凡赫》《消失的光芒》《呼啸山庄》《小男人》《国家地理》等但凡她认为有教育意义的书本中。她会躺在树荫下,支起手肘看书,假如我说:“等你看腻了,我们去湖边吧。”她回道:“走开,露西。”有时,我也拿出一本书,坐在草地上,可她的专注让我分心,我会做出某些幼稚的举动,比如用三叶草或细树枝拍打她的书,或因为在我的书里读到任何有一丁点发噱的东西而哈哈大笑。她会叹一口气,起身走进屋内。假如我跟着她,她会说:“露西,如果万不得已,我会把自己锁在浴室。”语气中带着忍耐的轻蔑。与此同时,她开始用一本大开本的蓝色活页簿写起日记,本子外绑着一条黄绸带,使之看起来不同于普通的笔记本。她把它放在五斗橱上,有一次我读了。我推断里面写的无非是我们更要好时她本会告诉我的事,可结果却发现是罗列着她做过的锻炼和读过的书页。她从某处抄来一份谢恩祷告,富含贵族气息,简短、扼要、无过度的敬畏。祷辞下面,她用大号印刷体字写道:“从左边上菜,从右边撤盘子。”倘若我指望找出丝毫以前的露西尔,那儿显然找不到。就在我偷看了那本日记的同一天,本子从五斗橱上消失了。以露西尔对她隐私已有的谨慎程度,我料想那个蝴蝶结有特别的系法。日记消失后,我猜想露西尔也许已开始在里面写下她内心的想法,我甚至开始猜想这些想法可能是什么。她一定会在某篇日记里记下。日复一日,我益发酷似西尔维,她提醒我过一两次,像我这样花那么多时间眺望窗外,是古怪的行为,古怪的还有用捆菜的绳子绑头发。

假如那时我有写日记的习惯——露西尔的日记偶或让我想到,我每天的生活,若像她的一样写入笔记本,会是怎样的情形——我也许会记下我发现一张破旧的二十美元纸币,用安全别针别在西尔维的左侧翻领底下。这并未给我造成太多困扰。兴许一直就别在那儿,然而,那提醒了我她游民一样的应急手法和习惯,把我的注意力从露西尔身上引开。现在,显而易见,露西尔不久将离家。她心意已决。我不断观察她——又是一个谜,这一次,这个谜迟缓、膨胀。每一天,她都在为离家做准备——费了怎样的心思!——总有一天她会离去。

开学第一天,她早早溜出家,没有等我就走了。我能看见她独行的身影,远在我前方,穿着鲜白的牛津鞋和挺括的白上衣,头发在阳光下泛出黄铜色。还好,我心想,她也是一个人。开始上课后,约莫过了一小时,有个女孩拿着一张纸条来到我的教室,要我去校长办公室。我在走廊遇到露西尔,我们一语不发地往办公室走去。校长叫法兰西先生。他命我们坐在他的办公桌前,然后自己坐在桌子一角,晃着腿,把玩一小截粉笔。他的头颅小而光滑,手和男孩的一样大,非常白净。他会一边望着手中的粉笔,一边低眉抬眼看我们。我猜,这种装模作样的姿态,意在暗示一种克制却神秘的权威,但效果,因他穿着花哨的短袜而削弱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