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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假如她把我们安然带回家,重新回到那栋外面架有楼梯的高层公寓楼,我记忆中的她不会是那样。等我们长大后,她的种种怪癖也许会使我们恼怒难堪。我们也许会忘记她的生日,硬要她买一辆车或换个发型。我们最终会离开她,会一同怀着怨恨和雪耻的心情对我们异常孤单的童年不以为意,以此来看,我们的失败似乎无可避免,我们的成就皆是奇迹。接着我们会出于内疚和怀旧打电话给她,事后苦笑,因为她什么也不问我们,什么也不告诉我们,时而陷入沉默,情愿挂掉电话。感恩节我们会带她下馆子,看电影,给她买畅销书当圣诞礼物。我们会试图陪她郊游,让她找到一些兴趣爱好,可她会在我们手里软化萎缩,变得孱弱。她会以同等不懈的耐性忍受自己的体弱多病,和忍受我们的担忧、以前忍受人生的其他方方面面一样,她的沉默会让我们越来越火冒三丈。露西尔和我会经常见面,几乎从来不谈别的事。没有什么比她的沉默、比她忧伤和出神的平静,更令我们熟悉。我清楚那本该会是怎么回事,据我已有的观察,古怪的人,会朝那个方向变得越发古怪。我们会笑过,涌起过遭遗弃、受委屈的感觉,永远不知道她曾千里迢迢去过湖边,托着头、阖上眼睛,后为了我们的缘故而折返。她将保持未变身的状态。我们永远不会知道她的镇定和水面凝结的那层东西一样纤薄,她的镇定支撑她,就像硬币得以漂浮在静止的水上一样。假如她回来,我们永远不会了解她的悲伤之深之广。可她丢下了我们,打碎了家庭,那份悲伤得到释放。我们看见它的翅膀,看见它横空万里,飞入山中。有时我觉得悲伤是一种猛兽,因为鸟儿在拂晓时发出极度惊恐的尖叫,而且,如我先前所言,池塘和沟渠散发的气味里有一种致命的苦涩。我们年幼怕黑时,我的外祖母常说,只要我们闭着眼睛便不会看见它。就在那时,我发现我头颅内部的空间和周围的空间重合了起来。我看到那个一模一样的人影,映在我的眼睑上、我房间的墙壁上,或在我窗外的树上。当家人被拆散时,连周边的幻觉也失效了。

西尔维意识到她阻止我们分开的第一步计划失败了。她几乎不寄望听证会——我们收到一封邮寄来的信,信上说定于一周后举行——会有好的结果。不过,她仍坚持料理家务。她擦亮窗户,或说那些依旧有玻璃的窗户,其他的,她用胶带和牛皮纸整齐地封住。我把瓷具洗干净,放回柜子里,到果园焚烧那些纸板箱。西尔维看见火光,抱着一叠堆在门廊上的旧杂志走出来。要让它们烧起来很困难。西尔维从棚屋里拿来报纸,我们一张张团拢,塞到杂志中间,用火柴点燃,不一会儿,那些杂志开始膨胀、蜷曲、自动翻页,最后升起缭绕的气流,那日天气晴朗。果树都光秃秃的,地上的树叶像潮湿的皮革一样绵软恶臭。天空蓝得浓重而纯净,但日光清凉曲折,影子黑魆魆,清晰分明。似乎没有一丝风。我们能望见火散发的热牵引和挑逗气流,在急速上升中拉扯画面,突破和谐匀称的构图,使之走了形。杂志的内页变黑,印有文字处和图片中的黑色部分转成墨灰色,像透雕细工的饰品,轻飘飘,盘旋上升到令人晕眩的高度,直至受到高空某股气流的吹袭,在某阵我们感觉不到的劲风作用下升入天国。西尔维伸起手,用手掌接住一页飘飞的纸。她拿给我看——炭灰色中,一名女子面带笑容,下面用大写字母印着:“亡羊补牢,犹未为晚!”西尔维奋力摇手,想甩掉那页纸,纸的边角碎落,只剩下眉毛以下的笑脸。她在袅袅热气中拍打双手,那位女士升腾在灰渣和尘埃里。“瞧!”西尔维一边说一边望着灰飞尘舞。她在裙子两侧擦拭乌黑的手。我看见一条狗剧烈变身,还有它吃东西的碗,一支棒球队,一辆雪佛兰汽车,成千上万的单词。我从未想到过文字也必须获得救度,但当我转念思考时,那似乎显而易见。认为事物是靠交织串联的文字而各就其位并将其视之为常理,简直荒诞无稽。

我们焚烧报纸和杂志,一直烧到夜深。我们忘了吃晚饭。西尔维三番五次走出火光,几分钟后抱着一堆要烧的东西重新现身。我们俩开始感觉四周全是指骨镇的人,即使不围观,也肯定知晓我们做的一切。若听任我自便,我会在这众目睽睽下退缩。我会待在屋里,蒙着被子,用手电筒看书,只有为了沃登面包和电池才会冒险出去。可西尔维用登台的口吻和大张旗鼓的举动回应她的观众。她反复念叨:“我搞不懂我们为什么没早几个月就这么做。”声音洪亮,仿佛以为有听众在火光的另一边,在苹果树丛里。对于她臆想中人们可能会与优良品质联系起来的每一件事,西尔维都煞费苦心,竭尽全力。那晚,我们把收集的所有报纸和杂志全烧了,还有肥皂的包装盒、鞋盒、历书、西尔斯百货公司的邮购目录和电话簿,包括最近的几本。西尔维烧了《并非陌生人》。“那不是你该读的东西,”她说,“我不知道屋里怎么会有这本书!”这是意在打动果园里的法官大人,所以我没有告诉她那是图书馆的书。

我喜爱注视这一波接一波的狂热和生气——火光里的西尔维满脸通红,把她囤积的一切拨弄到火势最旺的地方,甚至包括那本有泰姬陵折页图片的《国家地理》。“我们要买点衣服,”她说,“我们要让你穿得十分优雅得体。也许套裙可以。反正你上教堂时肯定需要。我们还要给你烫个头发。等你打扮好了,会给人留下良好的印象。你真的可以,露西。”她隔着火堆冲我微笑。我开始幻想西尔维和我在听证会过后也许还能继续在一起。我开始预期改过自新的决心也许会被误当做改过自新本身,不是因为西尔维有任何本事诓骗大家,而是因为她想保住我们这个家的渴切也许会说服他们,让他们相信这个家不该受到侵犯。说不定西尔维和我会戴着筒状女帽,艰难地踏雪去教堂。我们会坐在最后一排长椅上,离门最近,西尔维会侧身,让腿可以伸直。在布道中间,她会卷拢节目单,轻哼“神啊,神啊,神啊”,用手套捂着打哈欠。无疑她也会定期参加家长教师会的活动,持之以恒,为人称道。她已函购了种子,等到春天,可以在屋子周围搭建花坛,她也在厨房挂上了新的黄窗帘。那些天她不断想方设法,让我们的生活符合别人的期许,或符合她臆测中人们可能的期许,她果断坚决,有时那像看到了希望。“我为感恩节订购了一只火鸡。我想我们可以邀请露西尔,还有罗伊斯老师。”此时火已转成一堆阴燃的纸灰。西尔维往里丢入一根枯枝,击中时发出“呼哧!”的气声,把余烬送到空中,像羽毛般飞舞。我用眼角的余光看见黑影在轻快地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