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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和果园一样阴湿,烧不起来。噢,沙发上的花边盖布蹿起片刻火焰,在扶手上留下闷燃的圆环,可西尔维用手将之拍灭,说那比什么也不剩更糟。治安官一走,我们便把灯全关了,屋里仿佛正有奇妙的事在发生。前一刻,我完全不知西尔维人在哪里,下一刻,客厅的窗帘化作火海,西尔维正跪在帘前,火光把她照成浅绛色,身后有个黑影。但窗帘未几就焚尽,落到地板上,火灭了。“讨厌!”西尔维说。我们哈哈大笑,但尽力克制笑意,因为我们明白烧毁房子是一件严肃的事。在别人眼里,我们也许似在放肆胡闹,像屋子里非人的魂灵,灯罩和钢琴上的桌巾对我们无关紧要,可那只是因为我们太仓猝,呼吸困难。

西尔维和我(我觉得那晚我们几乎合为一体)不能留下那间屋子,它像一颗大脑、一个圣骨匣似的给藏匿起来;像一颗大脑,指骨镇的贪婪吝啬之徒会翻弄、挑拣、瓜分它的残骸。想象最后审判日的白光突然照在你身上,就将是那种感觉。连失落在房子里的东西也依然存在,像淡忘的悲伤和初始的梦,许多家常事物的意义纯粹在于怀旧感伤,像那卷失去光泽的粗实的头发,是我外祖母少女时代留下来的,藏在衣橱顶层的一个帽盒里,和我母亲的灰色手袋摆在一起。在同等不偏不倚的审注之光下,这些事物脱离原本的面目,转化为纯粹的客体,可怕骇人,必须烧毁。

我们非走不可。我留不下来,没有我,西尔维不会留下来。如今我们真的给赶出家园去流浪,管家这件事走到了尽头。西尔维点燃扫帚的麦秆,用着火的扫把去点食品储藏室帘布的下脚和地毯的流苏,于是升起两团熊熊烈火。可这时,我们听见火车的鸣笛声,西尔维说:“我们得赶快跑!拿上你的外套!”我拿了,并套上靴子。西尔维夹了三袋面包在腋下,把扫帚扔向柴堆,拉起我的手,我们跑出门,冲进果园。那儿很黑,寒意袭人,我们穿过起伏不平、垄壑密布的菜园,里面到处是垃圾和砍死的蔬菜残株。就在抵达菜园和铁轨之间的休耕地的边缘时,火车从我们面前驶过、消失。“啊,不会吧!”西尔维说。空气冰冷刺骨,吸入时阵阵作痛。接着一声巨响!我们能听见身后那座房子的一扇窗砰然碎裂,再一声!又是一扇。有人高声叫嚷。我们转身回望,但既没看见火焰也没看见烟。“火不够大,”西尔维说,“他们马上会发现我们不在里面,他们会来找我们。这下可糟了。”

“我们可以躲在树林里。”

“他们会放狗。”

我们静立了片刻,谛听喊叫声,望着邻居家亮起灯。我们甚至能听见小孩的声音,还有狗的骚动。

“有一个办法。”西尔维说。她的声音低微、雀跃。

“什么?”

“过桥。”

“步行。”

“狗不会敢跟上来,至少没有人相信它们会。从未有人那样干过。过桥。大家听都没听过。”

好吧。

“我们既然要走就必须走,不能回头,”西尔维说,“你的扣子都扣好了吗?你应该戴顶帽子。”她伸手搂住我的肩膀,捏了捏我,在我耳边低语,“这不是最坏的事,露西,漂泊四方。你将来会明白。你将来会明白的。”

那是一个漆黑、多云的夜晚,铁轨像一条宽阔的小径通往湖边。西尔维走在我前面。我们踩着枕木,一步两块,虽然那使步子大得难受,但如果一步一块,则会小得难受。不过这尚算容易。我跟在西尔维身后,迈着缓慢、悠长的舞步,我们头顶的星星,繁多无度,如尘埃般幽微晦暗,沿着一个巨型旋涡的涡纹与夜色分离——确是如此,我在照片里见过——难以辨认,月亮早已下去。我几乎看不见西尔维,几乎看不见我踩脚的地方。也许只是因为确信她在我前面,确信我只需把脚伸到身体前方,所以我才以为自己什么都看见了。

“万一火车过来怎么办?”我问。

她回答:“早晨以前没有火车。”

我能感觉到桥在攀升,忽然,一阵湿风吹到我腿上,掀起我的外套,不仅如此,还有湖水流动、闪烁的声响,静谧而辽远——假如你潜入水下,在那儿待到气息耗尽,等再浮上来、回到空气中时,你能听见空间和距离。就是那种感觉。不知多少英里外的黑沙滩上,一个浪翻动了一根枯枝或一颗石头,我在耳畔听见那声响动。猛然跃出水面是件令人晕眩的事,一种失神的喜悦,让我对自己的脚步失去把握。我不得不想点别的。我想到身后的那座房子,化为火海,火焰在自身形成的狂风中跳跃、打转。幻想房子的灵魂打破窗户,推倒门,所有邻居都讶异于它冲出墓穴、粉碎坟墓时那份不折不扣的轻松。砰!让那个中式水罐保持形状的黏土四分五裂了,水罐变成空气里的一股旋风,徐徐上升……砰!五斗橱的镜子不停战栗,沦为火焰的形状,照出的只有火。一切都将化作火焰、上升,房子的灵魂将干净利落地逃走,全体指骨镇的人都将惊奇地前来察看这处还在闷烧的地方,那是它最后的落脚处。

我不敢转头去看那座房子是否在燃烧。我害怕只要稍稍一转,就会丧失方向感,失足绊倒。周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前方也许根本没有西尔维,桥也许是在我迈步时随之在我脚下自动生成,接着又在我身后消失。

可我能听见桥。它是木制的,它发出嘎吱声。它随着推动水中事物的悠缓节律而倾斜。水流牵引它往南,我能在脚下感觉到它微微向南漂移,后又重新复位。这一节律似乎自成一体,依我判断,与不停向河奔去的急流无关。悠缓的嘎吱声令我想起以前母亲常带露西尔和我去的一个水滨公园。那儿有架木制的秋千,和一座脚手架一样高,所有接头都已松动,母亲推我时,那座脚手架跟着我倾斜,发出嘎吱声。就是在那里,她让我坐在她肩头,让我能用手拂过栗树的叶片,凉飕飕的。也是同一天,我们在一辆白色的推车旁买了汉堡当晚餐,坐在靠近海堤的一张绿色长椅上,把面包全喂给了海鸥,凝望笨重的渡轮航行在水天之间,天空和水面是一模一样的铁青色,故而没有了地平线。渡轮的汽笛发出巨大、灵敏的声响,像母牛在哞哞叫。那本该在空气中留下一丝牛奶的气息。我猜真的有,但低回的只有声音。那天我的母亲很开心,我们不知道缘由。假如第二天她伤心难过,我们也不知道缘由。假如第二天她走了,我们也不知道缘由。她仿佛不断在与一股从未停止牵引的激流抵抗,让自己复位。她摇摆不停,犹如落水之物,优美迷人,像一支徐缓的舞,一支悲伤而令人沉醉的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