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王子与明公主(第5/10页)

两人倒在地板上,烈火一般相互触摸着面颊。——片刻之后,两人这才觉察尚未交谈过一句话。

一只尾巴纯蓝的小鸟,啄食掉落在附近的树上的果实,又忽地飞走了,频繁叫个不停。

看不见的天空到处回荡着小鸟的鸣啭。

“去看看我的城邑吧,”王子折身而起,“就像我们二人走在茅淳之野,今天我们去秋天的山谷,在那里度过一日吧。晚上,人们将为您开宴接风。”

公主静静地站立,梳理着头发,一双眼眸蓦地像是追逐飞翔的蝴蝶,目光炯炯地朝着王子望去。俄而又含着几分羞涩,装作茫然自失地望着前方。

王子揭开帷幕。

这座山麓落叶似乎从天而降,对面山峦灰暗的山谷,穿流于山谷的河川尽头一派陈酒般的颜色中,是遥远而模糊的平原(公主来时打那里经过),那些都是不很宽阔的风景。秋光中,风犹如远近奔走的盗贼,水雾沆荡的树林痛苦地晃动着枝条。——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敲打石头的尖厉的响声。

“那是什么声音?”

“发出响声的那个地方,如今有路相通,到那里一看您就会明白。”

王子间断地回答,目光从公主身上转移开了。

两人走出宫殿,从王子的浴场旁边经过,粗木拼合的壁间隙缝冒出白色的水雾,可以瞥见黑暗中涌动的热水。

“我对城里人撒谎说,我是来洗温泉治老毛病的,其实我一到这里就跑去打猎了,所以现在没人再相信我了。”

“我于悲伤中不睁开眼睛,那正是王子忙于打猎的时候吧。”

“听说女人家总是将悲伤藏于内心,时机一到,就会全部变成喜悦的黄金和珍珠。可是男人总是对悲伤置之不顾,所以永远都是悲伤。而我只巴望尽快将悲伤播撒于荒山野谷。”

王子一边抚弄着公主的秀发,一边优柔地回答。

一只金翅雀从两人脚边像被线牵引着飞翔起来。——附近的杉树丛中腾起一股浓烈的白色水雾和嘈杂的人声。王子为了躲开,选择另外的道路。

“走这里,他们看不到我们的身影,你透过香木树荫看看吧,那帮孩子气的强壮的青年都是我的兵。”

那里有一座四方形的大池子,风吹雾散,可以看见入浴的人们的裸体。他们高声谈笑,唱着当地的民歌,松散的辫发披在黝黑的肩头上。

“兵?”

“从各个城邑征集来的壮夫……您是问他们在干什么吧?公主啊,您就不要再让我开口啦。”

——先前听到的敲打石头的尖厉声响,不久就明白了,原来城里人家家户户都在打造轻箭、鸣镝、横刀、葛弓等兵器,因此发出嘈杂而尖锐的响声。

当晚的夜宴十分疯狂。

在场的人们争相把自己做的吉祥的梦告诉王子。一位少年嘀咕道,昨晚他梦见一条大蛇照亮了整个海面。旁边的一位倔强的小伙子,伸出岩石般的巨掌捂住少年的嘴,不让他继续再说下去。少年喘不出气,一下子憋死了。醉醺醺的人们嘻嘻哈哈将尸体靠在柱子上,向尸体张开的嘴里灌酒,酒水溢了出来,映着篝火煌煌的火影,顺咽喉滴滴答答向下流淌。大家以此为乐。

一位城里姑娘羞涩地跳起舞来,滴在地板上的酒水濡湿了少女的脚板儿,一脚踩下去,飞沫四溅。一位头发溅上酒沫的男人狂笑着,用手指指那姑娘,又指指自己。

实际上,人们狂热的醉态内里,始终贯穿着一股郁屈的情绪。谁要稍微看一眼明公主就等于死。兵士们大声地谈论着其他一些乌七八糟的事,关于公主如何清秀之类的话,只能互相小声嘀咕。怀着这种郁屈的心情,只能使欢乐的宴会变成一场残酷的游戏。

酒宴进行到一半,一个姓石木的臣子回来了。他是王子的股肱,王子遭流放后,他带着两三个通晓战术的人慕名追寻而来。而且,他没有先看到王子,而是首先意外地发现明公主的姿影,一下子惊呆了。

里面主座上挨肩儿坐着公主和王子,互相交杯换盏。公主心里燃起一种奇特的奢望。公主未曾经历过如此疯狂的宴席,照理说她应该感到厌恶,可是涌上心头的却是冷漠的奢望。这种奢望使她对于人们疯狂的乐欲看在眼里,一点儿也不感到畏葸。往昔,在天皇新宫落成的庆祝宴上,皇后被迫极不情愿地让自己的妹妹出来行礼,那种幻景如今对于公主来说显得多么亲切。她心中耸立起作为一个皇后的悲伤。

黑红脸膛的石木臣子,用一副声嘶力竭的声音向王子和公主禀奏。

他今天跑遍各个城邑,征募兵员,搜集武器。有的城邑听说为皇太子从军,所有的男子都跑来报名应征;有的城邑发誓要从群山开采粗金,装饰武器奉献。石木所到之处皆洋溢着祥瑞之气,不按时令开放的鲜花挂满晚秋的林梢。公主意外的光临,对于石木来说就是一个祥瑞之兆。他称公主皇后,恭敬地将流窜的王子推为“我们的圣上”。

公主已经不再怀疑所看到的未来,为了推翻野心勃勃的穴穗天皇的皇位,这些人隔着大海正在这里进行种种谋划。

可是,王子心不在焉地听着石木的禀奏。和公主会面之前,王子每天都陶醉于叛乱的美梦中。过去每个朝代留下的或成或败的叛乱的记忆,血统的骄矜依然在每人心中保有鲜明的残象。一人凭借皇位而信任自己的血统,一人凭借叛心信任自己的皇统。两人内心所相信的是命运——那种奇异的圣灵。一路顺风取得皇位者,相信命运来自外部;被迫离开皇位者,相信命运在于内部——那种烈火般的压抑不住的火焰。而且,成为君王的一方和未成为君王的一方,于继续沉默之中隔着千山万水,相互酬劳各自的命运。双方信守各自的命运,拼却一死打理各自的悲剧,于是刀光剑影,征战不休。——可是王子也是这样的人吗?生于此世的轻王子,一个继承懦弱性格的萌芽的人就与众不同了。王子策划的叛乱是可憎的,应该受到蔑视的。尽管王子所做的一切不应该受到憎恶和蔑视,但是,王子的心理却残酷地命令他作如是想。而且,那种举世无双的骄矜,始终认为没有不能实现的事情,这种不祥的骄矜救了他。公主的不在,说实话也无暇继续折磨王子的心。

可是,现在怎么样呢?从此以后,他的意志萎缩了,莫名其妙地为自己的战败而祈祷。向公主显示各种军事的征兆究竟是为什么呢?这不就是向公主故意显示王子过去欢乐的信物,以祈求哀怜吗?

尽管如此,毕竟和祭祀、军事与恋爱共存于心中的古人不同,王子的心里充满一种虚空的变形和轮回。想起憎恶的时候,王子也会想起爱,梦见叛乱的时候,也会在梦中回忆起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