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王子与明公主(第6/10页)

他时时向身边的公主投去关切而忧郁的眼神,他似乎为了确认公主的存在是否是一场梦。王子的酒杯一下子喝干了,夜气如冰。

宴席,不论何种宴席,到最后心中总是布满一派冷寂和荒凉。这种情绪忽而使得人们额头罩上暗影,美酒喝起来也形同灰汁。人心皆寄于户外萧萧而过的夜风。灯烛闪耀着倦怠的火影,罪的记忆和死者的记忆又鲜明地脉动起来。人们记得宴席的主人变了,这次的主人不再是人了。他们眼里从未看到的充满沉默的热闹的宴会开始了,似乎感到有谁穿过从前宴席上烂醉如泥的人群的空隙,不住忙碌地工作着。

王子不时徒然地拿起琴,无心地拨动着琴弦。

明公主听到篝火照不到的暗处有一种奇怪的声响,那是张开羽翼要飞翔起来的躁动。而且,那种看不见的躁动声音很低,似乎围绕公主的身边打旋儿。

公主想跟王子搭话儿的努力显得很空虚,犹如在水里,一开口声音就被抹消了。轻王子和她自己之间仿佛相隔千山万水,她那热切凝视王子的眸子里,鲜明地感到升起一轮皎洁的月亮。

只顾低头弹琴的王子,听到母后轻轻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他怀疑自己的耳朵。

那声音忽然变成男人般雄壮的音调,毫无疑问又从公主口里开始流出来。全场的人神情恍惚、醺醺欲醉,一起凝神望着公主。

“王子啊……王子啊……臣妾要像母亲般地爱您。您的弟弟穴穗王子继承皇位非妾所愿,一定要让轻王子登临大位……穴穗天皇……”她略略顿了一下,接着说:

“他将被弑杀……死在软弱的王子手里……”

这声音在王子听来很空虚。仿佛看到神的巧致的谋划,心里渐渐醒悟过来了。她的话语所意味的东西,并不具有预言的力量,因为王子一味沿着那种意义的河岸徘徊于无限的梦境里,借助不管何事都能实现的力量,因从头到尾看透一切而感到倦怠。倒是王子的战争,只发生于她的语言响起以往意味的时候。母性之国的面影浮泛于目前。这个令人怀想的恐怖的国度,布满了母亲们黑暗而严酷的统治。幸福的神谕不属于这个国家所有。母亲们执拗地议论着柔和而甘美的死。——是的,预言只能在黄泉之国得到实现,不是吗?故而首先诱使二人走向“国王和宠妃之死”,眼下不正在述说着这种秘密的神谕吗?

兵士们望着王子渐渐苍白的面孔,仿佛朦胧地感觉到什么,他们从沉醉中苏醒了。他们觉得身边富有威胁性的女人们肌肤是冰冷的。

只有一个石木依然醉态朦胧,他反复大声地祝福皇后的生灵护卫着军队的瑞兆。他身子靠在大酒瓮上,胡子晃动着浸在酒杯里,他一次又一次用手捋去胡子上的酒水。——他的这个动作也许要持续到拂晓吧?

王子陪伴神志不清、闷闷不乐醒来的公主到卧床上去。

卧床被钻进来的雾气打湿了,公主感觉好像躺在坟墓中。睡意再次如秋雾般袭来,比起现实,她相信在梦中是同王子确确实实待在一起,此种欢乐也许使得公主较之现实更加挚爱梦境,较之梦境更加挚爱死吧。

户外的声音只能听到夜风卷起落叶的响动。唯有芬芳的庄严的黑暗,犹如音乐一般描画着森罗万象、无比莹润的情景。

明公主胸前美丽的翠玉首饰,随着微微的鼻息忽明忽暗地闪动。轻王子双手按剑,目不转睛地看着高贵的公主掩蔽在黑发中的睡姿。他的眼里再次闪耀着青春的光芒,他的面颊散射着光洁而俊美的红潮。

倾听神谕的当天,王子的心听到掠过草间的微风也好像听到死的声音。早晨的小鸟在为悼念昨日被射杀的友鸟之死而悲鸣。树木为了思念被摧折的友树,只能簌簌飘下落叶。

他将自己的前胸紧贴在明公主雪花般的胸脯上的时候,这一刹那最能体会到明公主在世犹如梦境。不管怎么加以确认,不,越是想确认,越是觉得今宵燃烧恋爱之火的公主的“身子”似乎很难捉摸。——尽管如此,一旦须臾不见,就像孩子般十分不安,所以两人几乎朝夕形影不离,逢到漫长的不眠之夜,总是在王子的浴池里迎来黎明。

敞开窗户,西沉的残月放射着奇异的莹润的清光,两人映着月光,静静地浸在热水里,又像小孩一样打闹起来。

玩累了,公主赤裸着身子倚在窗边,透过一团团青色水雾的间隙,俯瞰山峡的暗夜。星空鲜烈,宛若白夜,刚刚沉落的月亮,在群山和天空之间抹上一道明丽的淡蓝色。早晨到来之前即将消失的初冬的薄霜,看起来像美丽的霉斑覆盖着草木。桧树林经霜一番打扮(不,也许是星光的照耀吧),就像古代故事中出云海岸倒插的十掬长剑。河水的声音听起来尤其近,夜间极为难得地听到了小鸟的鸣叫。

公主觉察乳房上蓄积着湿漉漉的露水。那微明的肌肉的表面,夜气渐渐凝结着冰冷的露珠。要是放置不问,就会变成亮晶晶的霜柱,严严实实地覆盖着公主的全身。就是这样,明公主梦想一种快乐的恐怖。

由梦想里醒过来的公主,震颤着身子靠着窗边站起来,浴池中的王子望着黑暗中赤裸的女体,他仿佛看到一个异样巨大的幻象。

两人浸在热水里紧紧抱合在一起,两人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松懈了,互相迷失了。王子顺着水面上漂散的香发寻找公主。

玩到最后,有时候,两人嘴里发出疯狂的笑声。于是,不由一惊,立即闭上了嘴。一屏住呼吸,那笑声也自然变成淫荡的笑声,在空中回响。

有时,疲惫不堪的王子和公主死一般共同躺在浴室的地板上度过一些时候。——就这样,曙光渐渐一滴滴落入水中。

石木从沉重的眼皮底下瞅着王子和公主。他的直系祖先不是神,他生来就是纯粹的平民血统,由平民中被选拔出来。石木臣子心中燃烧着鲜明的民众的幻想,正因为如此,他是“古代的人”。往昔,不断赋予神圣的天皇和女帝的命运的来源不是苍苍蒸民又是什么呢?石木一人肩负着千万庶民的愿望,正确地说,抑或是邪恶的愿望。雄朝津间稚子宿祢天皇畏惧他,为此他才当上王子的侍臣吧。

然而,一个长期侍奉宫廷的人,从常识上说也不会只听命于君主一人之言。先皇在明公主身上倾注了丰沛的爱情,这是草民梦寐以求的爱的具体体现。他们否认轻王子即位,也是出自这一记忆崩溃后的怨恨。先皇之爱在轻王子心里呈现支离破碎的形态,只有石木一人相信,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才将自己的爱更加鲜明地传授给了王子。先皇不是默默饶恕了王子吗?草民不久也会看清楚的。他们希望美好的梦境能够一直持续下去。迟开的花儿即便疯狂地怒放,也比不过应时的鲜花能够招徕人们沉静的情爱,不过也许可以得到火一般热烈的情爱。